他瞧得出,她心里是惦记着这个女儿,甚至于,她该是把嫣然视为生命的延续。
他想,她不愿多提,必是由于,即便是女儿,终究是不能再见的,愈提,心里愈是难耐罢了。
只是,没有想到,这句话,竟是她最后对他说的话。
在彼时,不过是一句遗愿嘱托!
“父亲——”纪嫣然止住步子略略地侧首,再唤出这二字称谓,声音却没有办法平静,“你可知道,女子的幸福,并非是与权势有关,母亲口中的幸福,我想,我知道是什么意思。”
摄政王滞了一滞,望向她,她的手扶住门栏:
“父亲这么聪明,为什么惟独没有理解母亲的话呢?女子的幸福,只和与所爱的人待在一起有关,绝不会和任何其他的事情有关,否则那必不会是幸福,仅是欲望的堆壑。父亲,你误会了母亲的意思,也——误了女儿!”
纪嫣然说完这句话,蓦地奔进内殿,摄政王碎然的手一松,杯盏,落地,粉碎!
所有关于过往一幕幕地浮现,包括在清莲庵,她的委身,全部浮现时,原来!
终究是他错了!
这一错,误得何止是纪嫣然一人!
这么多年,他的恨,真真,只是,让他做了一个,周朝的罪人!
嫣然!
他复回身,绕过那些繁复的珠帘,向后奔去时,只看到,纪嫣然的手拿起妆台的剪子,没有丝毫犹豫地,断发,成殇。
纷纷扬扬地青丝,落于地,她眸底辨不出几许的悲凉:
“父亲,女儿想要的,仅是快乐,快乐就是女儿的幸福......”
她的身份,让她再不能忍受和玄忆在一起。
哪怕,是兄妹之情,她都没有办法,允许自己,如此下去。
断发,断情,既然,母亲走过这条路,她愿意再走一次,仅盼望,父亲能够回头,现在回头,该不会太晚:
“父亲,女儿的快乐,就是请你放手,别逼玄忆了......”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她手下的剪子,终是,把发丝悉数剪断。
摄政王站在那,这一站,仿佛,就是一生,他的一生,快走完了吗?
再回神时,他已站在王府的书房内,身后,是女子,淡幽的香起,从宫里回来,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什么都不愿再去想,这么多年的宿恨,当一夕之间,失去所有的根源时,他突然,只想就此的沉淀下去。
直到,这名女子的到来。
“皇叔。”
她还是象当年那样轻柔地唤他。
他抬起脸来,这一抬,恍如隔世。
“皇叔,可还好。”
她的声音极其地温柔,水绿的衫子,依旧象当年那样,婉转轻柔地衬得她愈发地纯美。
“娘娘——”
玄忆已班师还朝,他知道。
这位少年天子的雷厉风行,他清楚,风相等人,必会将他推往不复之地。
但,都没有所谓了。
这么多年的谋算,到头来,对安陵一族,对他心爱的那名女子,留下的,不过是一场浮生梦魇。
他错得太多,太多!
“皇叔,唤我小宸吧。”绿衣女子走近摄政王,她的眸华若水,轻声道,“皇叔免朝这么多日,忆儿甚是惦念皇叔。我今日来此,也是有一件事,要拜托皇叔。”
“小宸——我——”摄政王甫启唇,想要说些什么时,仅幻化做一声叹息。
“皇叔,这些年来,有劳你辅佐玄忆,真的,谢谢 !”她轻声说出这句话,
“但,当年,皇叔为了怕我伤心,才会导致这么多年的将错就错,如今,这江山,毕竟是嬴家的江山,我希望,还是把这片江山还于嬴家。皇叔,玄忆准备禅位于你,还请皇叔这次,不要推辞。”
绿衣女子说出这句话,面容依旧恬静。
摄政王随着这句话,滞愣一下,旋即回过神来,一缕苦笑,漾在他的唇边,彼时,这何尝不是他的又一次谋算呢?
他借着望舒的口,将这消息传于冥矅。惟如此,冥矅定会冲冠一怒为红颜,西周的江山,才会受到最有力的震荡。
这,也是他为了安陵一族灭门,对天烨不满,所做的谋算。
殊不料,临到头,事情的发展全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果真,他料得到开头,却料不到结果。
过程的一错再错,让他怎能回头!
这么多年,他倾尽全力辅助着玄忆,为的就是,让安陵氏的孩子,能成为周朝历史上的明君,可,最终呢?
他因着另一种欲求不满,将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推得离他愈来愈远。
“小宸,玄忆是你的孩子!虽然,当年,他的身子十分薄弱,可,毕竟他是安陵一氏最后的男儿,我怎能眼看着他有事呢?我倾尽所有,都必要保住安陵一氏的血脉啊,散播出的那条讯息,不过是我为了让冥矅起兵,所找的理由。”
绿衣女子明显地震了一下,摄政王复望向她:
“这么多年,我错得实在太多,小宸,你替我转告忆儿,从今日开始,我不会再干涉朝政,所有我犯过的罪,都由我一力承担,包括太皇太后,都是我逼死的……”
绿衣女子,缓了一口心神,淡淡一笑:
“皇叔,若不是玄忆年少气盛,凡事,也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不管怎样,这么多年,若没有你,怎会有周朝的开疆盛世,这一切,毕竟是天烨在朝,都没有过的。我相信,姑姑如果在天有灵,看到你所做的这一切,她也会以你为傲。你为了安陵一氏,为了周朝的天下,付出的,远比你做错的要多,人非圣贤,谁做的事,没个错呢?哪怕天烨,他也有过错,不是么?”
“小宸——”
“皇叔,都过去了,玄忆不能没有皇叔的辅佐,惟有把他交给皇叔,天烨和我,才放心啊!”
绿衣女子柔柔地说完这些话,眼前这个男子,终究,唇角颤了一下,虽没有说出一句话,但他的神情,终是让绿衣女子宽慰几许。
是的,她和天烨并不会放弃归隐的神仙日子,这里的一切结束后,他们仍旧会携手归隐。
后辈的事,她相信,随着先人恩怨的悉数消散,一定,会过得更好。
这也是,这么多年,她一直所企盼的。
风,柔柔地吹过她的眼前,周朝的开国盛世,在经历过这些风雨的洗礼后,必将更会辉煌。
玄忆,是天烨和她最值得骄傲的孩子……
********《弃妃不承欢作者:风宸雪》********
太尉府。
西厢房。
菱花的铜镜前,女子娇美的容颜依旧是摄人心魄的夺目,她凝着镜中完美无暇的脸,戴着护甲的手,仅剩的那只左手,从她左边的脸上,狠狠地划下。
血,迅速地渗了出来,缠免绵腥甜。
她用左手打开,前面的妆匣,用手轻轻跳出一点,淡白的膏体,轻轻地,涂到那伤口处。
“娘娘,不要啊!”
随着一声惊呼,水盆落地的声音,莫水踉跄地奔到她的跟前,跪于地上。
女子略转螓首,淡淡道:
“莫水,起来。”
“娘娘,那是黄彤!”
莫水悲恸地喊出这句话,黄彤可以让女子的容颜因为过敏悉毁!
她用过两次,知道它的厉害!
两次,都是放在其他后妃的妆盒内。
一次,是受林蓁的吩咐。
一次,是她自己因那女子的容貌,暗下狠手。
却没有想到,第三次,看到黄彤,竟是这样的时刻。
林蓁极淡地一笑,道:
“女为悦己者容,如今的我,还能为谁容呢?”
她的嗓音嘶哑着,自那日她喊出最后那一声后,她的嗓音,就再不复当初的婉转细腻。
如同她的心,也早千疮百礼,满是苍疚了罢。
“小姐! ”莫水,跪伏在地,无法抑制地痛哭失声。
“莫水,你先下去。”一声苍老的声音响起,林太尉缓步入殿内。
这个女儿,他因对她母亲的亏欠,从小待她如珠如宝,却,始终,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褪去所有的青涩,演变到连手足亲情都不顾的残忍。
林蓁没有望向林太尉,她回过脸,纤长的指尖轻轻地擦去脸上伤口淌流下的血。
“蓁儿,何苦走到今日这一步呢?”
林蓁没有说话,闭上眼睛,能觉到指尖的血液缠绵。
“若当初,不是我自私,或许 ,你该在南越上卿府长大,也不会因着我的宠溺,变成如今这样。”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可,心,依然压着,得不到任何的解脱。
“你母亲是周朝不容的墨氏后人,因我怕影响仕途,终让她回了南越,纵然,没几个月,我就因为后悔,亲赴南越,希望能接回她,却在那时发现,她生下了属于我们的女儿,但,双生胞胎,均为女,则必被视为双生妖孽——”
他说出这些话,每说一句,都将过去的疤痕悉数刹开,每剥一层,心,就越痛一次。
但,这些,都是他彼时的罪孽所造成的结果,他的心,才是那真的孽障!
“在那时,你就要她毁去其中一个女儿,可她不愿意,也使得,你念着骨血亲情,最终抱回了我,却永远失去了她,对么?”
林蓁说出这句话,她的眼睛慢慢睁开。
林太尉没有否认。
那一晚的醉酒,他把她占有,本以为,占有一个舞姬,不过是一夜的欢情,然,却在她离开后,每一日,受着一种煎熬。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种人会让你一见钟情。
再多的借口,都没有办法把这种钟情抵消。
而,他也知道,那一晚的相见,不过是这段短暂情缘的结束。
也因此,引出了,他和澹台谨各为其主,长达十几年的恩怨。
在南越破城那日,他并不是先峰军,无法在第一时间进入城内,所以他第一次,拜托与他素来政见不和的摄政王代为寻找澹台谨的女儿,并护得周全,得来的消息,却是,她被火烧死的讯息。
若不是,玄忆其后的拜托 ,恐怕,他真的不能在有生之年,再见一次,婳儿。
当年,所谓的双生妖孽,其实,都是他心底,最难舍的亲情牵绊。
“错过的人,说过的话,譬如覆水,终不会再得…”
林蓁幽幽地说出这句话,她想,她终于是明白了这句话的道理,可惜,太晚,太晚。
夏末初秋微薄的月华映在她唯一的掌心,什么都映不出来。
她才十七岁,却早已走完这一辈子该能走的路。
曾经,她一直想在除夕夜能看到月亮,却,每一年,只有失望。
除夕夜的圆满,她始终,是等不到的。
她笑出声来,轻轻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拭掉腮边的泪……
********《弃妃不承欢作者:风宸雪》********
明成。
着玄黑袍子的男子,坐与庭院的躺椅上,他身边,粉裳女子轻轻替他拭去额上微沁出的汗意。
午后的阳光终究还是暖的这样的暖融,在她和他之间,是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
他望向她,浅浅一笑,她有些羞涩地低下螓首,拿起一旁几案上的香茗递于他。
他的指尖和她的指尖在杯盏上相触,她脸上的红晕愈深,侧转的螓首,却看到,立于庭院那侧的二人。
着绯袍长身玉立的男子和另一彪莽的汉子。
正是冥霄和荆雄。
“大哥,真好。嘿嘿。”荆雄悠声地笑着。
冥霄的唇边亦是含笑的:
“没有想到,以龙首的血催生的天圜玫瑰,不仅能救人的命,亦能让人忘记,过往的种种。”
彼时,若非玄景肯将解七草七虫毒的药方于他,或许,玄忆的命,仍要用这天圜玫瑰去救,但因玄景这一举,反让他能将天圜玫瑰救回玄景垂危的生命。
有所失,其实,必有所得 ,不是么?
他们兄弟多年的恩怨,其实,也可以一笑抿之。
而他,这么多年来,哪怕,虽杀过一人,却也终究,是救过更多的人。
“是啊,忘记,真能忘记,该多好。”荆雄突然若有所思,手从袖中取出一枚簪子,恰是琉璃簪。
冥霄看到簪时,容色稍变,不过须臾,终只叹出一口气:
“别打扰人家,我们走罢。”
荆雄应声,二人转身朝另一侧走去。
作为周朝番国的冥朝,还有许多需要他们去做的事。
冥皇,不论最后由谁来做,天下大和,才是百姓的福祉,也是为政者该去做的。
********************尾声***********
满苑的合欢树下,透明的琉璃轩窗旁,悬挂着一副,隽永的画轴。
画上,亦是满眼的合欢树,一弯明月如钧,一俊美如谪神的男子与一倾城之姿的女子相拥于树下,树边,则是两名小童嘻戏笑闹着。
一切,不似仙境,仅是人间极乐。
惟那两句诗,随着风吹过,一并飘逸于画卷之上: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完)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