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本说得随意至极,但此刻落在夫人耳里,却是别有一番意味。她不由又多看了书华一眼,瞅着她又开始埋头去啃馒头,低着的脑袋根本就看不到神色,便也只好作罢。
如此用完了一顿早饭,书华向夫人告辞,准备离开。
那一直未说话的沈书画忽地开了口:“你回来这么久也没去看父亲吧?我这会儿陪你一块去吧?。“
又不是不认得路,做什么要你陪啊,书华无所谓地点点头,与她一块出了云和院。
路上,书华早就瞅着沈书画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却也当做没看见,继续悠哉闲哉地慢慢走着,反正那些话在她肚子里,想说她自然就说了。
又走了几步,那沈书画终是没能忍住:“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把那诗册子和画交给志瑜?”
原来她是想说这事儿,书华很配合地问道:“那你有没有把诗册子和画交给他呢?”
沈书画眉毛一扬,很是不屑地瞅着她:“现在才卯时,时间这么早,你就眼巴巴地来问我这件事,想必你对他还是很在意的”
这个女人大清早的就来找抽不是,书华抽了抽眉角,懒得搭理她。
等不到她的反应,沈书画先是一愣,随即面有不甘地说道:“我已经托人给他送过去了,这会儿应该在路上了。”
“嗯,有劳你了。”
“……你不想知道他收到东西之后的反应?”
第一百零三章 伴君如伴虎
书华想了想,眨巴着眼道:“指不定会气得火冒三丈,然后破口大骂我不识好歹。”
柳志瑜自小生长在优渥环境之下,也没经历什么风浪,遇到问题也有柳家夫妇去解决,如此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大少爷,心思定然是深不到哪里去的。面对书华的拒婚,定然会让这位鲜少遭遇挫折的柳二少爷咬牙切齿,指不定现在就在家里气得摔东西骂人。
沈书画自然也是清楚柳志瑜的为人,眼下问书华不过是想试探一下书华的态度,她死盯着书华看了许久,最终仍旧是没能看出半点异样,不由更加的狐疑。她不相信,柳志瑜是沈书华曾经爱到可以抛弃性命的男人,如此刻骨的爱意怎么能说忘就忘?
眼前的这个沈书华,一点都不像她印象中的沈书华。
书华猜到了她的想法,却也懒得再去掩饰,直接说道:“你且放心好了,那柳志瑜性子傲得很,断不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冲过来找我麻烦,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我与他再有什么纠葛。现在,就这件事上而言,我对你的威胁已经解除,所以呢,也请你以后稍微收敛一点,父亲还卧病在床,家里麻烦不断,我不希望你还在这个节骨眼儿你再耍什么大小姐的脾气。”
不等沈书画反驳,书华歪着头又与她笑道:“当然,你也可以完全不顾父亲的病情,更加不用去管沈家目前的处境,想做什么你就去做吧,反正你是沈家大小姐,你的身份高贵得很,那柳家将来定然不会亏待你,你自然也不用再来管沈家的死活。”
直到说完最后一句话,书华脸上的笑容已然完全散去,只留下一双透着锋利光芒的眼睛,仍旧冷冷盯着沈书画。
这一瞬间,沈书画的手指不自觉地缩了一下,然而脸上却依旧挂着不屑的冷笑:“你少拿这些话来吓我,等我嫁进了柳家,沈、柳两家成了姻亲,那柳家难道还会放任沈家不管吗?整个柳家将来都会是志瑜的,我嫁给了他便是柳家未来的当家主母,对沈家而言,定然是极有帮助的。”
“如果沈家已经今非昔比,你觉得柳家还会愿意继续与沈家成为亲家吗。”
沈书画脚下猛地一顿:“……你什么意思?”
书华停下脚步,想了又想,方才缓缓说道:“或许是我想多了也不一定。毕竟柳家也是京里的大户人家,又有官阶在身,这种攀高踩低的事情应该还不至于做得出来。脸面啊脸面,柳家为了那张脸应该都会把你娶进门的。”
这话本没什么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沈书画的耳朵里,就是觉得别扭,看向她的眼睛更是快要竖起来了。
瞧着她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书华没来由的心情大好,这种将息怒表现在脸上的人真是可爱,心里想什么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比起某块软硬不吃的牛皮糖,可真要好应付得多。
如此想着,书华的步伐也跟着轻松了不少,很快就来到了父亲的院门前。按理说父亲本该是与姚氏同屋的,但因着他的风寒确实太严重了,同居一室很容易传染。最重要的是,父亲自己希望住在这个叫做“沁梅居”的地方。
书华曾听过二哥提过这里,这儿之前是白氏的居所,如今人去屋空,这院里的十几株梅树萧索地立在寒风中,偶有几片泛黄的梅花凋落,随风而飘,一如那薄命的红颜。
平日里这里是不允许外人轻易踏足的,即便是眼下父亲住在这里,仍旧没有几个人能进来,清清冷冷。
沈书画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只因为她很清楚这里对于父亲心里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至少,比起那云和院要重要得多。
见到书华站在门口望着“沁梅居”三个字发呆,沈书画不由嘲讽一笑:“人都死了,再怀念又能有什么用。”
以前她说这话的时候,沈书华都只是低下头默不作声,然后一个人跑到角落里去掉眼泪。但她也很清楚,眼前的沈书华不会这么做。
“是啊,人都死了,再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书华无奈地笑了笑,继而大步踏入院门,穿过栽满梅树的院子,进得堂屋,偌大的屋子里看不到一个人,连个通报的人也找不着。
她俩人穿过堂屋,来到居室门前,房门紧闭,沈书画说父亲就住在这儿。
书华正欲敲门时,忽然听见从里面传出的说话声。
“你是我沈氏子孙,是沈家的继承人,祖制不可废,沈家人皆不得入朝为官……咳咳”这是父亲的声音,沙哑而暗沉,“可是眼下的情形已经容不得沈家在如此消极下去,咳咳咳当初沈家一边定下不得入仕的祖训,一边举家北上,搬到这天子脚下落地生根……咳咳为的……为的就是让沈家在被逼无奈的时候,还可以入朝为官……咳咳咳咳”
“父亲,孩儿……”这是二哥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下浓浓的无奈。
“咳咳,为臣之道,最重要的,不是忠心,而是立场。皇帝……皇帝没有精力猜想每一个臣子的心思,只能看臣子的行动,我们沈家……咳咳永远站在陛下的御座之前,听从胜利者的命令。只要做到了这一点,不管你……你心里想什么,在世人眼里、陛下心里,你就是忠臣了。”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好似要把肺都整个咳出来般,听得人心惊肉跳。
“……不要想着选择,我们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就是跟随胜利者的脚步,听从他们的命令。咳咳咳,其他人,哪怕是太子,也要慎重对待,不能……轻相托付。咳咳咳,想想早逝的那八个皇子。”
这些话太过沉重,即便隔着一扇门板,书华也不免严肃起来。这些都是为官的箴言,但沈家人不得出仕,眼下忽然提及这些话,难道是……
一阵沉默过后,父亲再度缓缓开了口:“沈家先祖当年与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也曾立下过不少过劳,甚至还有幸得娶一位公主。帝王……生性本多疑,飞鸟尽良弓藏,当年那么多的功臣或贬或杀,无人落得好下场……咳咳咳幸而沈家先祖提前选择了完全退出朝政,咳咳,用一时的名利福禄换得了沈家这么多年的安稳。可是……咳咳,可是沈家这些年一味地避让,虽然赢得了陛下的放心,但也……失了自保的能力,一旦当某些力量相互碰撞的时候,沈家就会有被牺牲掉的危险。咳咳咳这种力量不一定是兵权,也有可能是人情,是言论。”
书华听得心里越来越紧张,那只要落下去的手一直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而旁边的沈书画似乎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若有所思。
缓了口气之后,父亲的声音再度响起:“所以……咳咳,府里的势力不能轻易放弃,要用心经营。也不能太过,让人生疑,要小心经营……咳咳咳”
停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二哥闷闷的应答声。
“咳咳,你千万要记得,行走宫中,唯有谨慎而已……咳咳咳,年纪渐长,不能再用不懂事当借口,记住不可入后宫阴私之事……最易被人做文章,只要有流言传出,便可毁人一生。咳咳咳,且阴私之事,又不可大肆宣扬对质,只要……沾上便难洗脱,切记切……记。”
行走宫中?书华心中一震,脑子一片空白。
“咳咳,不要离陛下太近,也不要离皇子们太近,不光……是因为伴君如伴虎,咳咳咳要知道太近惹人妒,想要诋毁你的人也就多。咳咳……不近不远的就挺好。多听多看少说话,记住。”
“是。”
“除非……你,咳咳……你能保证自己的势力可以在超过陛下前不被铲除,否则……咳咳不要太过发展自己的力量,否则会被猜忌。咳咳,明白么?”
“嗯。”
隐约听见父亲深吸了一口气,复而又低声道:“华姐儿与端王走得太近了,咳咳,这样很危险,你……咳咳,你多看着点她,端王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无论他能否……继承大位,咳咳,他都被太多人盯上了,咳咳,你们都要与他保持距离。”
端王?书华身形一僵,自己不曾识得什么王爷皇子呐,她将身边认得的人全都回忆了一遍,很快就从脑海中抓了一个人——景安。
如此一来,多日的疑惑开始散去,那些原本不甚清楚的事实真相也迅速明朗开来。
“还有允倌儿那孩子,咳咳……他已打定主意要入仕,日后……日后少不得要与他在官场上相逢,毕竟是一家人……咳咳,你不必去招惹他,他自不会为难沈家。咳咳咳,还是那句话,要谨慎,不要冲动,更不要……太坚持,该低头的时候还是要低头的……咳咳,切记。”
父亲本就是个性子强硬的人,当初若能向丞相府低头,如今就不至于落入如此田地。眼下在听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是有种不同寻常的悲哀……
人,终是抵不过世事。
第104章 风雨飘摇时
父亲有又与大哥说了许多话,全是些为官需要注意的事项,事无巨细,零零总总地凑在一起,听得门外的书华越来越冷。
他的每一句都讲得很仔细很小心,几乎是将他毕生所得都倾囊相授,唯恐会有漏掉的部分。里面的咳嗽声也越来越重,说到最后,他近乎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么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有那一句句殷切的叮嘱,好似一把刀,插在了这个已经风雨飘摇的大家族胸口上。
沈书画不由自主地捂住嘴巴,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紧闭的门,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好似要将门叶看穿一般。
书华缓缓垂下手,心中一片透凉,静静转身离开。
父亲只是感染了风寒而已,这种在现代被称为感冒的小病,为什么会让他觉得自己就快死了?耳边犹自回荡着父亲方才那一身身沉闷的咳嗽声,竟已病到如此地步,为何还要死守在那山上不肯下来?说实话,那种近乎变态的守孝行为,不似表达孝心,倒更像是在作秀,只是不知道这场秀是做给谁人看的……
她跨出堂屋的门槛,来到栽满梅树的院里,地上厚厚一层积雪,踩在上面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软绵绵的,有种厚实的感觉。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五脏六腑之中,令她整个人都处在极度的清醒状态之下。
父亲恪守祖训不愿入仕,即便是当初丞相府出面相逼,父亲宁愿自请削爵也不愿向其妥协。如此宁折不弯的性子,她不认为会因为柳家的一次提亲而改变。
书华将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除了柳家,最近与沈家接触的人就只有景安和小侯爷。小侯爷与景安昨晚才来过,今早二哥就决定要入仕,时机凑得太巧。
他们一个是当朝手握重兵的庆远侯的嫡长子,另一个是拥有继承皇位资格的端王爷,两个身份都极端敏感的人凑在一起来拜访沈家,也难怪那柳家会乖乖收手。但如此一来,也就是在向丞相府宣告——沈家已经是端王府与庆远侯府这边的了。
她不清楚朝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更不晓得杜知秋那只老狐狸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有何手段,但有一点她却很明白。无论立场如何,沈家如今已经被彻底卷进了权利的漩涡,除非得到自保的能力,否则沈家永远无法抽身。
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沈家现在能做的,就是努力稳住脚跟,每一步都要走得格外小心。即便是在无形之中被划到了端王与庆远侯这一边,但该收的本分绝对要守,千万不可以越雷池一步,无论是争储还是后宫,沈家都决不能去触碰。
二哥是个沉稳的人,相信他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就已经将其中的利害关系都想过了,而且还有父亲在旁提点,应该不至于出岔子……
“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沈书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虽然面色如常,但那语气之中隐约透出来的颤音,还是出卖了她此刻不安的心情。
书华弯腰从雪地上拾起一朵泛黄的梅花,捻在手里随意把玩。经过方才那番思考,她的神色已然安静许多,此刻的她唯一需要担忧的,便是如何让二哥免去后顾之忧,让他不再需要操心这个家,专心去做他需要的事情。
见到书华一直不说话,沈书画开始忍不住将不安的情绪表现出来,皱眉问道:“父亲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难道要让才倌儿入朝为官吗?可是……”
“刚才听到的话都当没听到,出了这个院子就彻底从脑子里忘掉,即便是太太,也不能讲。”
见到她忽然变得如此郑重其事,沈书画不由一愣,旋即露出轻蔑的嘲笑:“我凭什么要听你的?给你几分颜色,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反应,书华并没有恼怒,反倒表现得很无所谓:“那你就尽管出去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给这个家添多少乱子?”
碰了个软钉子的沈书画犹自有些不服气,但书华说的话并没错,那些话真不能泄露出去。方才她那么说也只是想挑衅一下书华而已,眼下被书华这么不硬不软地地给顶了回来,不由气得一跺脚,随即甩袖离去:“哼,你少得意”
望着她气呼呼的背影,书华无奈地撇了撇嘴,眼下这个家的关系可真是个烫手山芋,扔哪儿都不合适,麻烦。
书华独自在这附近逛了逛,如此过了打半个时辰,见到二哥离开之后,她方才再次进入沁梅居,这个时候已经占了两个小厮在外头伺候。
见到书华来了,他们赶紧进屋通报给老爷。
等到书华进到居室的时候,父亲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比想象中瘦得还要多,清瘦的脸上依然不见曾经俊朗的风采,只余下浓稠的萧索。独独那双眼睛仍旧犀利得紧,好似一眼就能望穿人心,看得人无所遁形。
屋里满是浓厚的中药味道,屋里摆了好几个火盆,火势烧得正旺,加上门窗紧闭,空气极不流通,一进门就有股热浪扑面而来,热得人很不舒服。
书华来到床边向他行了个礼,方才在他的示意下拖了一条凳子坐下。
沉默,寂静,无话可说。气氛尴尬了。
书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能垂眸望着地上,心中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但事到临头,那些话与问题却是一个都出不了口。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与这个父亲沟通。
闷热的空气憋得人心里发慌。
最后,终是父亲先开的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去看你母亲了么”。
“嗯,看到了。”虽然只是个牌位和一幅画,但好歹也算是知道她长得什么样。
继续沉默。良久,他开口说了第二句话:“她还好吗?”
“……挺好的。”日日可以听人诵经念佛,应该早已超生了吧,想来是挺好的。
又沉默了好长时间,他终于说出了第三句话:“你以后没事多去看看她。”
其实是你想去看她了吧。书华点点?br />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