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这一刻,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之所以什么也做不了,是因为我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在这一刻,夫人她是甘愿拿生命作为爱情最高贵的祭品,对她来说,生命的终结,不过是宿命的下一个起点,为情而生,为情而亡,她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完成一个多情女子一生的大义!
就在那一刻,我只觉自己的身子从未有过的虚弱无力,只能呆呆的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夫人的坦然赴死,看着她老人家的脸,就如同刚睡醒的婴儿一般的安详平和,看着皂衣人的神情,犹豫里却还带着搏杀的冲动,一时间,除了看着,我竟是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听凭泪水在脸上一道道滑落下去,恐惧、担忧、激动、痛恨全部交集在一起,除了舌尖的一抹苦涩之外,却是再也感觉不到任何味道了。
就在那一刻,夫人面对转眼降至的死亡,安详平静的仿佛是在小寐一般,她的双眼仿佛堪破了红尘,她的肩头仿佛笼罩着一轮圣洁的光环,而她那如菩萨般慈祥的面容上,竟是微微的,含上了一丝如旭阳般温暖的笑纹。
就在那一刻,我不由抬头看着皂衣人,见他竟也举目望向了我,我明白,那是因为在这一刻里,夫人的样子令我两人同时想起了那一场令人至生难忘的漫天大火中,那群唱着歌儿坦然赴死的苦人儿!
一样是濒临死亡,一样的坦然大义,仿佛是终于可以结束一生的苦难,可以张开双臂去拥抱死亡那黑暗的平静了,唯一不同的是,那群苦人儿是累身所苦,而夫人她,却是为情所累……
看到这里,想到这里,汹涌的泪水是再也控制不住,仿佛打开了泄洪的闸口,纷纷滚落成雨……
也就是在那一刻,皂衣人他作出了一个,足以改变他一生的决定。
他就仿佛是尊石化以久的金刚,突然在一瞬间恢复了神识,一双眼睛只见精光四射,随着呼吸的吐纳,陡然间便崩裂周身了诸多牵绊,开始挪动起略带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慢慢走近神案,默默注视着如树林一般排列在前的一尊尊牌位,突然通身一动,撩袍“咕咚”一声跪拜下来,双膝几乎将坚硬如铁的水磨石地砖也跪碎了一大片去,只见他俯身重重叩了三个响头,随即起身点燃了三支香,恭恭敬敬的插在牌位前,回身又一连叩头下去,直把额头都叩的乌青,隐隐都渗出血珠来,叫人看着心酸,却还不待人反应过来,只见他一撩袍摆直起身,动作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干脆利索,随手弹了弹袍角的灰尘,将身子略微转向夫人,一张脸孔苍白的吓人,寒星也似的眸子却是瞧也不瞧夫人一眼,自顾呕哑着声音说道:“鳌拜老贼一生坏事做尽,竟还有你这无知蠢妇甘愿为他而死,你的性命,早已经糟踏在你自己手里了,我就是此时取了也没什么用处,就暂且叫你多活几日再多受些煎熬吧。”
说完这话,自己转身一撩门帘,疾步走出去了。
在他转身的一刻我分明看见,他那一双寒冷如冰的眼里,竟是盈盈泛动着一抹泪光……
当我强挣扎着过去扶起夫人的时候,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好容易将一颗高高悬着的心收回胸口,失声喊出一声:“老夫人……”来的时候,只见夫人依旧紧紧合着眼睛,脸上却已不见了安详和平和,绷紧的脊背形成了一个痛苦的姿态,唇角的两边,已经抿起了几道如沟壑般深深的皱纹,甚至在面颊之上,也分明挂落着两行混浊的泪珠,直至听见我的呼唤,夫人方才悠悠喘出口气来,待了许久,只听见她用低哑的声音痛苦的回答道:“方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死后上西天见到了如来佛祖,我请求他容我座下听禅,他却摇了摇头,对我说,我的心中始终有段孽情未解,便是三生三世也消除不尽,注定是成不了因果的,我不信,他便伸出一指来,轻轻在我眉心间点了一下,我只觉霎时间如晴空一道霹雳打在头顶,满心霎时间掀起如海潮般一浪高过一浪的困苦烦扰来,我哀求佛祖赐一道破解之法,他却又摇了摇头叹息道,解不得解不得,不是因你心不至诚,只不过因为,你注定是个情根深重的,女人罢了……”
夫人说着说着,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哭出了声,我跪在地上怀抱着夫人,只觉自己满心也都如刀绞一般,片片向下剐落下腥红血肉来,想恨,想劝,想抚慰,可等张开了口,才发觉自己竟是连一个字,也拼凑不出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如煦春日又如隆冬天,如蜜糖盏又如鸩毒杯,如香罗帐又如树刀山,如欢歌场又如盘丝阱,直叫有情人如飞蛾般层层绞缠深陷其中,却又甘愿得如此殒身不逊,执迷不悔……
等我带着曹氏和小丫头们匆忙寻来的时候,夫人她,已经陷入了一种病态的半昏迷中,看得见也听得着,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口中念念有词尽是呓语,任凭曹氏和我怎么连声呼唤搓揉手心掐压人中,却还是无法醒转过来,实在没有法子,只能请明敏师太过来下了一味安神的药方,撬开了牙关硬灌下去,又一连揉了好半天的胸口,这才终于安静了下来,闭眼沉沉昏睡过去了。
我知道夫人她这是受了梦境和现实的双重刺激,一时间难以面对才会暂时失了心智,拿俗称来说就是“失心疯”,这种病症虽说不干性命,却也很难断根儿,不但要靠药物治疗,更是绝不可叫病人再受半点儿刺激了。
想到这里,我也打定了主意,为了夫人的平安,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于是一面将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曹氏说了清楚,只单单隐去了我和皂衣人的真实身份,又请明敏师太为我配来些紫金活络丹和白药带上,另从自己贴身的口袋中寻出一粒保命籽儿服下,勉强止住了血气上涌,随后找来一件小厮的棉衣换上,依旧扮个男孩儿的模样,另包裹起一些干粮银两,请人挑选了两匹上好的快马,喂饱草料配好鞍鞯,临行前,我凑在灯下匆匆写好一封书信,向夫人说明我的歉意和去意,以及将不能留下来干扰夫人养病的理由一一说明了清楚之后,交在曹氏手上代为转达。
待一切都忙定了,我最后来在炕边,向夫人跪地叩了三记响头,心中默默说道,若有朝一日还能相见,只怕早已物是人非,不是夫人家破人亡,就是芳儿成阶下之囚,恐怕是再无缘共叙天伦了,但只要芳儿一息尚存,今生定要报答夫人的大恩大德!
说完这话起身擦干泪水,强忍着伤感迈步走出小院,曹氏一路跟随着送我出来,待来在庵门口,迎着一轮似血夕阳,在满天惨霞剩照中我转身站定步子,向她深深福下一福,开口说道:“芳儿年幼,有诸多无礼之处还请曹家娘子莫要见怪,他日若能再相见,再来报答娘子看护之恩……”曹氏也躬身还了一礼,低头悄声说道:“姑娘有伤此行前途艰险,还望姑娘请多加保重才是……”一转眼只见皂衣人已骑着马候在了庵前长阶之下,曹氏略一犹豫,趁人不备悄悄将一个小纸包塞进了我手心里,用眼神示意我道,以备不时之需。
我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紧紧握了下曹氏的手,翻身跃上马背,瞧一眼皂衣人,随即一抖缰绳,策马一路奔驰而去了……
骑了很久以后,皂衣人突然开口问我,为什么刚才不趁乱逃走,反而还要带伤同他继续上路呢,我苦笑了笑,朗声对他说道,你难道忘了吗,咱们之间,可是还有一笔恩怨没有了结呢……
皂衣人听了一愣,随即恢复了他惯用的那种冷冷的嘲笑:“事到如今,你这丫头难道还猜不出当日施害之人是谁吗?”
我扯着辔头,头也不转的只顾策马前进,口中朗声回答他道:“我知道你指的是谁,可是到现在为止,我都是在听你说,并没有亲自求证过,所以在我没有亲身查证之前,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你若是想让我心服口服,就请印证给我看吧!”
皂衣人听完冷面一硬,张口想说什么,可等了半响儿之后却始终默默无语,待我再看过去时,见他已归位回一贯的那副面无表情,只是抬手扬鞭催马,带着我一路往京郊的方向奔驰而去了……
既然碧桃房里那只沾染天花痘儿毒的兔儿爷,是我府中的某人从京郊一户张姓人家那里买来的,那么线索的查证,就必须从那里开始……
等马儿终于累得再也跑不动了的时候,天边已见放亮,经过一整夜的长途跋涉,我已经能看见通县最出名的“大酒缸”门前横插着的,那用来做幌子的笤帚把子了。
嬷嬷一直叫我随身收着的保命籽儿果然有奇效,我后背被皂衣人误伤到脏器的伤势,才服下一颗保命籽儿,又连夜策马奔波了那么久,此时竟然并不感觉有多疼痛,反而整个人逐渐轻松了起来,也不知是怎么的了,越往前走,越发不觉得累,待终于来到大酒缸的门前认镫下马,脚一沾地,发觉自己的精神头儿,竟然越发亢奋起来了。
皂衣人8
眼前就是“大酒缸”,也就是民间常见的一种村野酒馆,一般不隔雅间,就是一大间没刷没整的土坯房,随意安置下几张桌椅板凳就算齐活儿了,酒水主要卖的一味叫“烧刀子”村酿老白干儿,酒食花样儿可是不少,什么小螃蟹猪头肉五香干茶叶蛋一应俱全,关键是讲究一个实惠,花不了七八个大子儿就能醉醺醺的逍遥一整天,最受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村老,以及破落旗人的欢迎。
以前阿玛常爱带着我京郊策马,玩得饿了就随便寻一家这样的山沽小店坐下,阿玛好饮烈酒,我爱吃零嘴儿,平日在家不敢放肆,反而是这样人流混杂的小店正好供我父女儿人偷得半日闲,可以肆意享受一下寻常百姓的惬意,阿玛每每兴致起来,能直接拿海碗喝他个大半坛子烧刀子,而我就在一旁不停嘴的大吃炒得焦香的半空子(一种果仁不够饱满的炒花生)和卤煮猪口条、兰花干、烤山芋等等一大堆的杂食,非要吃到满嘴油光撑的连连打嗝才肯罢休,而且每次回家之前我和阿玛都要对一对词儿,好编一个滴水不漏的瞎话好回去糊弄住老太太和额娘,常常是我们一边编一边忍不住的发笑,笑到后来和阿玛一起上气不接下气的,引来周遭人等一地的侧目和好奇。
下马时不小心帽子松了一些,露出鬓边一点碎发出来,我赶紧伸手往下压了压,小心地将头发掩藏起来,那一边皂衣人将马交给伙计照顾,两人迈步前后走进了酒坊。
也许是因为天刚亮,酒坊里只有零星一两桌客人,我们捡了一张靠门的桌子坐了下来,店主人亲自上来摆碟招呼,我也的确是饿了,便毫不客气的点了油炸花生米、干切驴肉、葱花炒蛋、大白菜熬丸子等好几样儿菜蔬,外加十几个蒸馒头,一总丢给店主人半吊小钱。
店主人接过钱来,却并不急着离开,当着面儿一五一十把钱掰来倒去一连数了三遍,这才喜的眉开眼笑,点头哈腰的去安排饭食了。
我还没说什么,皂衣人已经不耐烦了,刚想冲那店主人发作出来,却被一个打着牛骨头唱着莲花落进来要饭的孩子打断了。
只见进来的这个男孩子,年纪比我小点儿有限,也不过就是十来岁的模样,蓬头垢面,一身破麻袋似的衣裳揪着一个个都是“烧卖”(衣服破了没有针线补,拿线头将破洞的地方揪起来像扎面口袋一样的扎住,扎起来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咧着嘴的烧卖)黑乎乎的一只手伸出来乌泥的指甲盖儿足有三寸长,一进门瞧见有几桌人坐在这里,那小孩子眦出一排黑黄的牙,奔着我们后面的一张桌子就走过来了。
后面桌旁坐着两个行脚商人打扮的男子,为首的一个大白胖子看着挺阔气,满面油光铮亮的穿一领茧绸的长棉袍儿,内胆的棉花把整个人填得鼓鼓囊囊,另一个则看着像是害了什么病,面色发青发黄,瘦骨嶙峋的裹在一件灰布袍子里头,缩着脖子蜷坐在凳子上,寒寒颤颤,远看就跟个老猴儿似的。那孩子打量了一眼这二位,冲着大白胖子极亲热的叫了一声“大爷,您来段板儿听吧,热闹!”接着也不用人理,自顾自的敲打起两片牛脊背骨,极卖力气的唱起一大段“八喇庙”来了。
时值寒冬腊月,早晨的天气尤其的冷,这孩子只穿一身破烂单衣,脚踏着一双前头露趾后头露跟的“踢死牛”破布鞋,站在风里冻的瑟瑟发抖,眼见那桌上一样样摆满了热腾腾的吃食,饭菜的香气惹得他越发抖得厉害,可迟迟不肯开口乞讨,一个劲儿只是要将词儿唱全唱完整,一直唱到末了“祝大爷您招财进宝,日进斗金……”,这才一连又打了一个长串儿的花板儿,这才收住了唱腔。
我听着听着不由心酸难受起来,后面那桌的胖子却好像大不耐烦,拧眉瞪眼满脸凶煞,也容不那孩子唱完,已经开始挥手驱赶了,眼见孩子又伸出手来乞讨,立刻张口就想骂街,却被那瘦子摇头制止,那胖子似乎对那瘦子甚为忌惮,一见他摇头,赶忙收敛了些气焰,嘴里却还是一个劲儿骂骂咧咧的,仿佛那乞讨的孩子是他的什么大仇人似的,伸手往怀里摸出一枚小钱,捏在掌心里攥了几攥,肉疼一般的咬牙恨恨摔在了地上。
那孩子赶紧上前将铜钱一脚踏住,再弯腰下去拾起,喜滋滋的冲那二人连声道谢,随后一路小跑捧着钱来在柜台前头,央告着掌柜,要买一个杂粮馍馍吃。
我听那孩子的口音像是河北人,不由便想起了纹锦,她原籍也是河北,还有她的弟弟虎子,两人都是闹旱灾时从家乡逃难出来的,自纹锦走了以后,为了寻找她的弟弟,我曾多方打听寻找了很久,却始终都是音讯全无,今日偶然在这乡间小店里听见河北口音,也不知怎么地,我那已经灰了的心竟又想起了这桩事儿,便也无心吃饭,只顾支起耳朵听那小乞儿说话。
原来那店主人嫌一个钱太少,啰里啰唆说个不停,说什么柴禾涨价粮食贵,杂粮馍馍的价钱也是一天一个样儿,从前是看小乞儿可怜才只收一个小钱,现在便是两个钱也买不来了,更何况他还赊着柜上一碗烧酒的前帐未清,现在可说什么也卖不了了。
店主人说着说着便恶形恶状动起粗来,那小乞儿却丝毫也不肯放弃,只是憨憨傻傻咧着嘴一个劲儿的求告,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磨嘴皮子说的好话都快有一箩筐了,店主人却还是不为所动,说到后来烦恼起来,那店主人竟然一把越过柜台,照着小乞儿的肚子就踢了一脚!
这还了得!我在一旁早看的一肚子是火,此时眼见店主人蛮横不讲理,再也忍耐不住,一步跃起挡在小乞儿前面,以手弹指,照着店主人的膝跳环儿重重弹了下去。
只听见“嗖”的一声,那店主人先时见面前人影一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感觉膝盖上仿佛被小刀子削了一下似的,登时又酸又麻,不禁“哎呀”一声叫唤出声,再要用手去揉,才发觉膝盖以下整条小腿,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心中一惊紧跟着一个站立不住跌在地上,抱着小腿只是发起愣来。
而我这边早已牵过那个小乞儿,来在桌边按着坐下,将一整碗白菜熬丸子端在他面前,又塞了几个白面馒头在他手里,笑着说道:“别怕,这些都是你的,趁热多吃些吧。”
皂衣人见状,打鼻子里不屑的冷哼了一声,我不去理会,只是关照那孩子多吃多喝,没想到他却动也不动,只是对我仔仔细细的瞧了瞧,又提鼻子深深吸进口饭菜鲜美的味道,“叽咕”吞咽了口口水,这才略有害羞的挪了挪身子,从随身携带的麻布口袋里掏出一个崩了口的大瓷碗来,端过白菜“稀里哗啦”一古脑全倒了进去,又一把抓起馒头,站起身来冲我一连作了几个揖,不待我反应过来,只见他端起碗,一溜烟儿似的跑出店外了。
我瞧着那孩子跑远的背影,心里一阵阵的泛酸,只能用力克制住了,皂衣人看我失神,不禁又哼了一声,张口说道:“你还真是个古怪人儿,说你心肠硬,你偏偏看不得卖艺乞讨,说你心肠软,你对那店主人却又下手如此之重,哼,菩萨也是你阎王也是你,真真叫人看不明白。”
他是经历了家族骤灭的人,想来是对人性早已失望透顶了,多年浪迹天涯的生活又逼迫着他随时戒备周遭的一切人和事,内心的怜悯和温情早被仇恨和冷漠取代,所以说话做事才会这样刻薄,句句话里都带着尖刺儿,所以对他的话我也不以为然,只是惦记着快些填饱肚皮,随手便抓过一个馒头就着菜吃喝起来,几口热菜下肚,全身渐渐开始暖和起来,方才觉着能喘过口气儿来了。
就在我安心享受可口饭菜的档口,突然觉得背后有道阴毒目光一刺,激的我脊梁陡然一寒,心底登时升起一股极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是赤脚“啪哒”一声踩上只流脓长疖的癞蛤蟆似的,浑身上下涌起股子说不出的恶心劲儿来,我心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