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香袭人。 玉川书屋诸客们于花丛之中随意席地而坐,虽然不是身处竹林,却让唐成油然想到了六朝时嵇康等人的竹林之会。
扶着严老夫子在厚厚的毡毯上坐下后,唐成忍不住出口赞了一句,“刘景文好心思”。
“这不是他地手笔”,严老夫子头点了点沙洲另一侧的柳随风。“今天这沙洲中地布置都是柳随风安排下的”。
“是他!”,转念想想,唐成也不觉得奇怪了,柳随风傲性是傲性,但他傲性的前提是胸中确实有些真东西.
闲话不过三两句,便听菊花台上一阵儿流水般的琵琶之声响起,恰在此时。小湖上两尾小舟带着圈圈涟漪分两个不同的方向浮水而来,听严老夫子介绍,其中一尾小舟上的那个华服五旬老者便是今日地主宾马别驾。
自打到金州县衙开始,唐成对于马别驾已是闻名已久,但直到今天才是第一次见着真人。
年近六旬的马别驾虽有些发福,却胖的并不厉害。正与他久居高位养出的气度相得益彰。这厮老是老了,但因长相着实不差。五十多年的人生经历竟在他身上沉淀出一种独特的味道,总之,尽管唐成对马别驾半点好感也没有,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老货从卖相到气度都不错,非常符合他在后世时想象中的唐代文人形象。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地,唐代科举除了礼部试之外,还需经过吏部关试之后才能授官,吏部关试有身、言、书、判四个内容,其中第一条“身”所考察的就是应试者的容貌气度,吏部考虑的是官员们毕竟代表着朝廷的形象。
对于“身”的标准有很多,简而言之就是:如果容貌不好,根本就没机会通过科举地途径在唐朝做官。因有这么个标准卡着,所以有唐一朝但凡是那些经科举之路放出来做官地读书人就没有一个丑的,身为明经及第地马别驾自然也不例外。
正在唐成仔细打量马别驾时,便听另一尾小舟上有一清绮的女声随着菊花台上的琵琶伴奏婉媚而歌:
阶兰凝暑霜,岸菊照晨光。露浓希晓笑,风劲浅残香。
细叶抽轻翠,圆花簇嫩黄。还持今岁色,复结后年芳。
“这是本朝太宗皇帝御笔亲制的菊花诗,倒正好作为本次文会之开篇,嗯,柳随风选的好”,严老夫子为人方正,甚或是有些古板,虽然生于风气极为开放的唐朝,但他老夫子毕生不入勾栏一步,此刻自然也不会去夸赞那歌女的技艺。倒是其他那些与会之人不吝美词,俟一曲完毕之后,纷纷出言赞叹那妓家歌艺了得。
唐成对严老夫子及周遭人的赞叹都没怎么在意,此时他的眼神儿更多的着落在正踏舟上岸的歌女身上,真是日怪的很!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怎么就老碰见一些本不可能碰见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关关!”。
却原来,刘景文特特从杭州请来巴结马别驾的这位歌女,赫然就是那位“后庭花开也使得”,并在二十四桥明月夜向唐成素花邀诗的关关!
看来刘景文真是熟知马别驾的爱好。不远千里从扬州请来的关关果然让马别驾大感兴趣,他还站在舟上时,眼神儿便一直在关关窈窕的曲线上逡巡,此时两尾小舟同时到达,老马更主动伸出手去搀扶关关舍舟登陆。
人老心不老。老牛还想吃嫩草!来而不往非礼也,老货既然喜欢用钝刀子,今个儿老子也得想法子还回去一刀才成,郁闷了这些天地唐成心下想到这里时,本是趺坐的他刻意挺起了身子。
沙洲本就不大,关关又是从唐成身前的小径上路过,他这么刻意挺直身子,关关自然就注意到了他。
乍一见到唐成,关关先是有些不敢相信,既而眼神儿中就爆出一片灿然的欢喜。
眼见关关失态。动步之间就想过来,唐成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随后双手虚空压了压,示意她静定下来。
关关显然明白了他地意思,抿唇一笑之间更添几分美态。
马别驾的眼神儿更多的着落在关关如拂风摆柳般的腰肢上,等他看过来时,唐成的手势早已做完。
“怎么了?”,马别驾疑惑问道。
“没什么。秋高气爽,今天的天气真是好”,关关再次发自真心的笑容让马别驾精神一震,“刘先生没说谎呢,金州果然是个好地方”,说着这句话时,走到唐成身前的关关特意略停了脚步。随后带起一缕香风直上菊花台而去。
“身为一州佐贰之主官,却对一介歌女如此着意,马别驾实是有失官风”,严老夫子显然看不惯老马对关关太过上心的举动,听见老师这话,唐成自然是笑着点头称是。
有姚东琦那个梁子在前面架着。唐成自知与姚东琦和解无望。既是如此,前面受了许多憋闷的他就不想再窝窝囊囊地委屈隐忍。话又说回来,就是他肯委曲求全也没用。
既是如此,眼瞅着兴许能有机会让这厮难受难受,唐成自然不会放过。
如此作为倒不是纯为了一时出气的莽撞,唐成也有心借此举让州衙里地那些同僚们知道,他可不是那种可以任人随意捏来捏去,想圆就圆、想扁就扁的软柿子!
世态炎凉,捧红踩黑的现象在衙门里表现的尤为明显,唐成现在正是倒霉的时候,提拔他的孙使君一时半会儿地又回不来,若不借着合适的机会一展锋芒,兴许不过几天连阿猫阿狗都敢骑到他头上了。
唱完太宗皇帝的御制菊花诗,马别驾及关关在菊花台上坐定之后,文会正式开始,当下便有人出言邀关关再歌一曲,更点名让唱那首月来使她在扬州声名鹊起的新诗。
闻听这个要求,关关含笑看了看唐成后,毫无半点推辞的站起身从专司伴奏的女子手中接过了琵琶。
牙板轻击,随着关关十指轻拨,一段俊爽的琵琶音声从菊花台上流泻而出。
自从二十四桥上地那个明月夜之后,月来的时间里这首新诗关关也不知唱过多少遍了,正是这首与扬州风韵完美融合的新诗使原本在扬州青楼中半红不黑的关关一时声名大噪,这首诗赋予她的太多,关关对其自然愈发用心,加之今日唐成也在,就使得关关唱起来时愈发的用心。
秋来江南草未凋,青山隐隐水迢迢。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手中拂动琵琶奏出熟悉地伴音,口中唱着熟悉地诗句,虽然身处金州离园菊花台,但关关脑中浮现的却是说不尽十里繁华地扬州,那个明月皎皎的夜晚,那弯长虹卧波的二十四桥……
尤其是当眼神落在唐成身上时,关关只觉脑中所想与眼前所见达到了浑然的统一,歌喉愈发清丽,歌诗也愈发动情的同时,她的眼睛却是定在唐成身上再也不曾离开。
诗是好诗,关关唱的也确实是好,身为一个再正宗不过的唐代文人,马别驾自然是识货的,先时他还是含笑凝神而听,但等他注意到关关竟然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下一个俊朗少年,且眼神还如此动情时。马别驾的脸色开始变了。
马别驾脸色发生变化地最主要原因不在于关关,虽然他对关关很满意,但身为别驾,关关这样的歌妓还不至于让他生出吃醋的想法来,马别驾真正在乎的是脸面!
今天文会中就数他这个主宾的官位最高。马别驾在看到关关地第一眼就心知肚明这是刘景文在投他所好,而且马别驾也明白与会的这些文士们也都能看的出来,毕竟他喜欢身材窈窕的女子已是金州公开的秘密。
按照常情来说,关关的注意力应该放在他这个主宾身上,而眼下出了反常的状况,拂的分明就是他马别驾的脸面。这举动的潜台词就是:身为主宾地马别驾在关关眼里甚至连下面那个少年都不如。
老马在金州已是顶尖级的人物,平日是被人奉承惯地,如今在众多文士面前被一个妓家如此轻视,这让他……情何以堪,脸面又往那儿搁?
终于。在歌诗复沓到第三叠时,马别驾微微抬起手来招了招。被关关的举动闹的措手不及的主人刘景文顿时附耳过去。
马别驾低声耳语了一句什么,刘景文点点头后往菊花台边去打听什么。
吩咐完刘景文之后,老马从台上向唐成看来。
唐成迎着马别驾的眼神儿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尤其是在老马听完刘景文地话后猝然色变时,他还特特的向定睛看着他的马别驾拱了拱手,这一刻的唐成真是笑的无比灿烂!
憋了这好几天的郁火总算是出了一点点。 别急,文会还长,好戏还在后头!
关关终于将第三叠唱完时,刘景文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向回身过来坐定的关关交代了几句后,他也不等台下众文士品评这诗这歌,便高声宣布文会开笔。
天可怜见。现在地刘景文只希望早点把马别驾的尴尬给掩饰过去,至于文会惯例什么的须也顾不得了,若非是怕现在做的太明显会更加拂了马别驾的脸面,他真恨不得一脚把关关从菊花台上给踹下去。
将功赎过吧!
所谓文会开笔的意思就是所有与会地文士们写同体诗,不管今天来了多少人,大家同写一个诗题。待众人诗成之后。所有地诗作悉数汇集于关关处,由她挑选出其中一首当众唱出。被其挑中者便是今天的诗魁,诗魁不仅能扬名长脸面,更能在诗会散后独享佳人,这个法子循地还是唐人斗诗时最喜欢的棋亭画壁之法。
身处菊花台下的菊花丛中,赋诗的题目自然也就是菊花,与会的众文士们或坐或站凝聚诗思,十多个侍候的童子则手捧笔墨,一等有人做好之后即往前记录。
“这诗不做也罢,任你动再多的心思写的再好,歌女唱出的也必定是马别驾所作”,见爱徒跃跃欲试,参加过多次文会的严老夫子劝了他一句后,问道:“唐成,你与那歌女认识?”。
“学生前次往扬州时曾参加一次饮宴,席间见过她”,唐成回答的同时,心下已找到应景的诗来,当下便招手唤童子过来记录。
如严老夫子般主动放弃的人并不多,不一时众人赋诗完毕,童子将诗作悉数送到了关关手中,当此之时,菊花台上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当她再次开腔歌诗的那刻,也就是今日文会诗魁正式确定之时。
第一百一十七章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菊花台上,关关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翻动着手中的素笺,每翻过一页就意味着又有一首诗被淘汰掉了,当此之时,台上台下所有人都集中在的她的手上,因太过安静之下,以至于她手指翻动素笺时的沙沙声似乎都能清晰可闻。
台上台下着紧结果的人不少,这次毕竟是金州范围内层次最高的文会,若能在这次文会中高中诗魁,与关关共渡春宵这个噱头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对于扬名大有好处。
声名对于唐代士人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有大声名者能科举中第,甚或还能因为赫赫声名被朝廷,乃至于皇帝特许简官,譬如天宝十年谪仙人李白被玄宗皇帝亲自简为供奉翰林就属此种情况。
即便混不到大声名,小名声也自有小名声的用处,小则开馆授徒时更有吸引力,商贾们来请写店招时能收更多的润笔,大则在州衙文吏出缺时进入的希望更大。名声看来虽是虚的,但有了它后带来的好处却是像真金白银一样实实在在,有这么个背景在,就由不得年轻些的与会文士们不着紧了。
毕竟像严老夫子这般近乎达到无欲无求境界的人少之又少。
不仅是这些年轻的文士们着紧,菊花台上的刘景文更紧张,他今个儿费心巴力的安排这场文会,甚至不惜花费重金将关关从扬州请来,图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巴结马别驾!
关关刚才唱诗时的表现不仅扫了马别驾的脸面,对于刘景文来说更是当头一棒,好在刚才毕竟是歌诗,再说又是台上台下的眼神儿交流,关关的异常还算不上很明显,只要眼下她能按照提前的安排和自己刚才地加意嘱咐去办。就能将刚才地异常迅速弥缝过去。
不说那些年轻的文士及刘景文。就连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文会的马别驾都有些挂上心思了。
原来刚才关关眉眼传情地那人,竟然就是从郧溪县衙中抽调上来的唐成!想到郧溪县衙,老马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姚东琦。心里顿时腾的涌起一股火儿来。
近二十年地交情啊!以前郧溪县衙中人人都知道姚主簿跟州衙马别驾关系好,但很少有人知道十岁之前的姚、马二人就是墙隔墙的邻居,按后世的说法,他二人就是从小一起撒尿和泥玩儿大地。直到十一岁时马家搬走为之。随后进入官场两人再次相见,近二十年处下来,交情愈发深厚,尤其是年齿渐长。人之将老之时,或许很多东西慢慢的都看淡了,但这种从总角之交发展起来的友情反而在心里越来越重。
姚东琦之死是马别驾心中抹不去的一个痛斑,这件事情发生的太快,解决的也太快,从孙使君知会他商议此事到张子山签发拘捕文书,中间竟然只经历了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而且公差的派出更是间不容发,不等他派去报信的人到达,姚东琦竟然就已在家中自尽。
势单力孤的马别驾没能抗住孙使君及张子山地联合夹击。但越是如此,马别驾愈发觉得姚东琦案是一个阴谋,太快了!快到反常,这跟州衙平时的办事风格简直是冰火两重天,事物反常必有妖孽!更何况以他对姚东琦的了解,分明是深知老姚行事风格的,他能干出结交并指使山匪这样的傻事来?
但人证、物证俱在,最重要的是姚东琦本人已经死了。所以尽管马别驾心中痛心不已。但为官多年的他断不会为了一个已死的姚东琦再把这事儿给闹开,以至于跟孙使君及张子山都撕破脸。多年宦海沉浮。如今老至将之,马别驾早过了那种冲动地年龄!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看似平静地过去了。
但平静的只是表面,马别驾对此事可谓是一日不曾或忘,不能跟孙、张二人翻脸,对郧溪县衙他却再没了好脸色,尤其是这唐成还是张县令地心腹,虽然连面都没见过,但只凭着他的背景,马别驾也断不会让唐成好过。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多做什么,只要稍稍示意一下,属下们自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毕竟这些人都是归他管着的,由是,既不敢得罪孙使君,也不敢得罪老马的州衙文吏们只能无奈的选择了中间路线,既不刻意打压唐成,同样也不靠近他,然后,唐成就这样的成了“空气”。
因是唐成的位份太低,入衙之后又从没见过的,马别驾这两天本都有些忘记他了,却没想到今天会在这儿碰上,唐成还是关关刚才拂了他面子去眉目传情的对象,这让老马如何不恼?
尤其是当唐成丝毫不避他的眼神刻意拱手而笑时,自诩近年来修身有成的老马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无论是唐成的对视,还是拱手及灿然的笑容,老马都可以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意味,挑衅,这个唐成是在故意向他挑衅。
身为金州州衙第二人,如今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平时根本放不到眼里来的小文笔吏轻视乃至于挑衅,遇到这样的事情怕是泥人也要激起三分火气,更别说久混衙门的马别驾了。
在这个时候,尊严受到严重挫伤的老马根本就不会去想:以唐成一个归他管辖的小小文吏,若不是实在被逼的狠了,又岂会自找不自在的向他挑衅?下位者时时在关注乃至揣测上官们的心思,而身居上位者又有几个能真正体察手下人的艰难与无奈?
归根结底一句话: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尽管老马心中郁火大躁,但总不能就在此时发作唐成。毕竟把唐成从郧溪县衙抽调上来是出自孙使君的授意,他可以用软钉子对付唐成,让他有苦说不出。但如果撕破脸硬来的话,这发作的就不仅仅是唐成了,即便唐成在老马眼里不过就是条狗,但打狗不还得看主人?别看孙使君说话时温温软软的很江南。跟他相处这么长时间下来。老马清楚的知道孙使君也不是个善茬儿,否则早就被他给拱下去了。
就是不为孙使君的面子,这时候老马也没法发作。这可是文会,以他老马地身份若与唐成这么个不到弱冠地后学撕破脸计较的话,对他来说,赢了也是输!打压后学这可是士林中最坏也最容易传播开的风评。也正是他地身份决定了老马无法做出这样不顾风仪的事情来。
忍,此时任老马心中如何积郁,他能做的就只有一个字儿:忍!
光脚的可以不怕穿鞋地,但穿鞋的却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就如同剑有双锋。身份在带来尊荣显贵的同时,也会带来很多地拘束。
眼下既然不好做什么,老马就有些后悔刚才不该把提前拟好的诗作交给关关了,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由童子记录后交过去的,他是明经科出身,作诗本就非其所长,加之年纪渐老诗思渐退,提前做好的这首菊花诗虽然耗费了不少功夫,但老马自知其诗不过是中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