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老板走前交代的事儿有些古怪,而他留下的那张字条在我看来也更为蹊跷。
风筝公子话语里的意思不难理解,他分明旁敲侧击地告诉我,以前我在这楼里过得很下贱,也没少挨过老板的揍。
可这会儿老板却说我是他的儿子……甚至父爱泛滥到把整间勾栏都留给我打理?
既然是仇家追杀,哪有把亲儿子留下自己却一人逃走的爹。
儿子?!居然说我是他儿子?
笑话……莫非他不知道我是女的?
或者该说,我这挂名的老爹与我之间有没有那一层血浓于水的亲密关系还待考究。会不会是他存心设局,留下了一个烂摊子,抓个替死鬼给他背黑锅?
想我光想到这儿,就情不自禁的惊出了一身冷汗。
以前我是一龟公,自然不起眼儿,想必这楼里真正注意到我的人微乎其微。如今我一日之间成老板了……就算我再怎么夹着尾巴扮低调,只怕也无济于事了。从今儿个起楼里的公子,管事杂役龟公们几百双眼睛盯着我,只怕再也不好弄下去,这紧要关头切要小心谨慎,莫再弄出乌龙来才好。
我长长地哀叹一声,倒在榻上,望着帷帐,眨眼又眨眼,撩起手旁的一个玉雕,泄气般地将其扔远。
罢了,如今事已至此,我早已是身陷于这一团迷雾中。只怕我想退出,别人还不乐意呢,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
想着我便还真安心了,将自己这一身收拾妥当,合衣小歇了一会儿,竟也睡得安稳。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旁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且愈来愈近,我迷迷糊糊地睁了眼。
立在床边的竟是赵管事。
我一惊。
他……是怎么进来的?
第九章 肥得流油的阴谋
“好巧啊赵管事,您也在这儿?”我讪笑着,掀开被褥,披了件衣衫。
“不巧。”赵管事瞅了一眼屋子,目光再移至到我身上,稍停顿片刻后一脸古怪,望着我欲言又止,“这是您的房间,我此番是专程还找您的。”
“您是怎么进来的?”我穿鞋下了床,掸了掸袍子。
“勾栏里每一间房我都有备份钥匙。再者,我也有些放心不下您。”赵管事别开那张沉痛万分的脸,环顾了一下四周,内心似有些躁动不安,匆匆走至窗前,步伐凌乱不说,还未经我的允许便私自将几扇窗子全部推开,动作那叫一个快、狠、准。
屋内一下子亮堂了起来,我还真有些不适应,浑身使不上劲儿,复又虚弱地坐在床上,打着呵欠望着他。
“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开了窗后的赵管事,松了口气,眼神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案上的香炉,轻声说:“这香么…”
“香怎么了?”我一惊。
此刻香炉里哪儿还有什么香啊,紫烟已无,里头的物什已燃烧殆尽了,只剩下些暗红的粉末。
赵管事眼底有些笑意,“看来您还真是忘了。这香么……在无人的时候用它来熏熏屋子便成了,切不可贪闻。”
“此香莫不是有大名堂?”
“咱勾栏是寻欢作乐之处。所以楼里的大小物什,包括茶水、酒、吃食、熏香可都有些名堂。”赵管事咳嗽一下,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不知老宝您暗指何意?”
我眉一竖,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原来竟是男女床底之间用的香,难怪我会睡这么久,愈睡愈没精神,身上还没啥力气。
我又羞又怒,声音也压低了几分,“方才你送我进屋的时候怎就不提点我一番。”
“都怪小的一时大意。我以为您会知道。”赵管事垂眼。
“我连你是谁没印象,怎会记得这玩意儿。”我狼狈得气极了,话也气冲冲地脱口而出,说完我便愣住了一双眼直瞅向他,他卑躬低头,一脸的沉默,只是沉默令他更加的深不可测。
好家伙……
明明是试探我,看我是否真的失忆了。
真是阴险小人啊。
可这会儿小人一副忠心耿耿的君子摸样,我又不好找他茬。
我眼神在他身上扫荡了一轮,哼了声,“你这左手里揣着的是何物?”
“是勾栏里的钥匙串,其中有一枚是要给您的。”
“拿过来吧。”
“是。”
赵管事双手呈上。
我好奇道:“是这间房里的么?”
“非也,非也。是书斋的钥匙,平日里只有老板才能进去,我也只是在和老板对账或查阅资料时才踏进去过一两次。如今这钥匙理应交给您。”
我瘪瘪嘴,漫不经心的翻着看,这钥匙张得格外奇怪,钥匙柄上刻着只栩栩如生的麒麟,我默默的收下了。
其实……我从不爱看书。
但既然都送上门,哪有不收之理。
“若是您还不饿,我便带您先去书斋看看账簿,清点一些楼里最近所收的银子。”
说实在的,账簿么……没什么,但“银子”二字深深的打动了我的心。
我便随他去了。
书斋极为出人意料,居然在二楼极为偏远的地方。我还以为主子的书斋会离主子的房间很近,却没料到相距甚远。
看来前任老板也不见得有多爱看书。
“这附近没啥房间,隔壁是风筝公子的住所。”赵管事推开了房门,我方掀了袍子迈入。
一个偌大的书架,一个烛台,一个木案,一把椅子,便再无他物……
赵管事抬手,从书架里抽出了本账簿,双手呈给我。
我卷起袖子,单手接了。
其实,也没啥可看的。老板都弃楼跑了,想必这经营状况好不到哪儿去。别看这座楼表面很气派但这书斋却简陋得着实令人堪忧,说不准这账簿也一样,表面风光,没准儿欠了不少外债也说不定。
我随意地翻开,瞄了几眼。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被吓住了。
“他奶奶的!”我完全被震撼住了,一口气光吸不吐了。
“有什么问题么?”赵管事察言观色,开口询问。
“么问题么问题。”我盯着账簿,一个劲儿的发愣。
这勾栏被打理得不是不好,而是好得有些过了头。
这酒色加叠起来真是暴利啊。
“老宝……”赵管事站在我身后唤了我一声。
我这才如梦初醒,手捧着那账簿,笑得尴尬,“这账是老板亲自做得帐?”
“没错。”
“有件事我一直想请教赵管事,但无奈总找不着机会。”我犹豫犹豫,终于开了口,“您在这楼里想必也呆了不少时日,自念了那则遗言后就没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赵管事古怪复杂的望了我一眼,问道:“您问的是前任老板留下的那张纸?”
“可不是么……”
他望了我许久,一脸隐忍,“恕我直言,前老板——也就是您的父亲他还没死呢。”
也是。
说遗言,是过分了一些。
我悉心听从管事的教导,笑了笑,合上了账簿,不过内心始终认为,既然是碰上了仇家那前老板只怕是离死也差不多了。
赵管事瞟了我一眼,敛神,低头手伸入怀里掏弄了半晌,总算是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用手将它摊平在木案上,语气平顺,“瞧见没,这里头白纸黑字工工整整,有理有据,写得丝毫不显匆促,也没有招人奇怪的地方。”
我瞄一眼那张宣纸再瞄向怀里的账簿,二者字迹一样,不像是有人代写的。
哎……
若说前人留了个烂摊子给我,我还容易接受些。
可如今摆在眼前的却是一肥得流油的金窝,这多少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若是善意,那还好说。
倘若是个阴谋。
只怕是场很大的阴谋了……
第十章 这可多亏了朝廷
正所谓表子无情,戏子无义。
风月场所自是不比那寻常老百姓家,真真是个勾心斗角的好去处。果不其然,这里的人与事一个比一个复杂,复杂到让我一时间摸不着头绪。
虽被赵管事点拨,也明白了一大半,但我仍就是不甘心,妄图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掀着眼皮望向他,不忘提醒,“听其他公子们说,以前我是两天一小揍七日一大打?”
对于这一点,赵管事很是苟同,小觑了一下我的脸色,斟词酌句,“老板对您的教导是严了一些,大节日大打,小节日小揍。平日里您也不闲着,几乎日日挨揍。别说是旁人了,就连我都没察觉到您是老板的儿子、是这楼里的少主子。”
没察觉也没啥大不了的。
现在我仍还不觉得我是那人的儿子。
“老板对您管教很严,处置您的手法可是样样不重复,从细到粗的鞭子共有七样,沾着盐,辣椒油、痒粉。曾几何时我也递过东西做过帮手。”有一种人是把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他似乎说道了兴奋之处,忽然觉得不妥,在紧急之下认识到了如今是我掌权,所以立马把表情一换成了默哀状,并深深的同情了我一把,“……当然,如今您苦尽甘来。以前我若是有得罪您的地方请您见谅。”说完鞠躬又鞠躬。
“好说好说。”我眉峰一挑,以宽宏的心态包容了他。
赵管事局促不安,一张脸满是忧心忡忡,自听了我的话后,懊恼的神色也缓了一缓。
但包容归包容。
有件事儿必须得弄清楚。
“老赵啊,今儿个我有一事相求。”我作势拿账簿卷起,敲了敲头,苦笑一下,“我这脑瓜子只怕是被爹给打傻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求你多与我说说这勾栏的事儿。”
勾栏里的人似是天生对流言蜚语小道消息极感兴趣,什么时候都能信手拈来,这会儿就连萎靡了一阵子的赵管事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站立在我身旁,搓手,讨好地望着我,小声说道:“这得从头说起。”
我深深地觉得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所以敛眉,悉心听之。
但他似乎没有将故事短话长说的兴头,眉锋一抬,敛神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低头吮口,砸吧了一下嘴,意味深长道,“实不相瞒。其实早些年咱楼经营得比较惨淡,不过如今境况是好多了。”
咦,这是为何?
我最爱听八卦趣闻,而赵管事也颇得我心,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他有说书人的潜质,一两句话便勾得我心痒痒了,我不免催了又催,“你就不要光顾着喝茶,快些说下去。”
他徐徐一笑,搁了茶碗,手在膝盖处搓了搓。
“现今河畔处的风月场所远远不及当年热闹,显得格外太冷清了点。但咱这楼却一日胜过一日,可算得上是风月场所中的佼佼者——这可多亏了朝廷。”他双手拱了拱,一脸神往与崇拜之情。
“关朝廷啥事?”我困惑不解。
“以前风月场所多以青楼为主,自去年朝廷颁布了一道禁令后便有了翻云覆雨的变化。朝廷禁止官者宿妓违者褫革,永不录用;平常老百姓去了也是要罚银子的。”
这位管事,想必是在勾栏里呆久了,成语都用得颇有些令人无言以对。
禁娼是好事。
官员更得禁。
我不由地点点头,从此心底里佩服朝廷的英明神勇,却全然忘了自个儿就是个开勾栏的。
赵管事似乎就不那么认为了,举掌击下桌子,拿眼瞄我,一脸的愤慨不平道:“没有风月场所的朝代哪能称之为一个健全的朝代,繁荣昌盛不就体现于吃喝玩乐这四字上么,古今上下哪有不让人找乐子的事儿。所谓陆路不通还能走水路。”
“这水路怎个走法?”我奇了。
“归咎于七个字——不能宿妓改听戏。这一年来,青楼的日子不好过,反倒我们这处夜夜笙歌。”赵管事嘴角荡起高深的笑意,“正所谓妓者女也,咱楼里全是清一色的男子,并没有与朝廷相冲突。吟诗作乐陪酒唱曲儿都是公子们上,这才成就了咱南院的昌盛。”
难怪……
这里都清一色的公的。
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我一副了然神色,想到我即将从事的行业,不仅从肺腑发出一声叹息,“总归做的还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
“话不能这么说。”赵管事神色肃重,执在袖袍下的手捏拳,说话分外的有底气,“能入咱这勾栏的都是些色艺双绝的妙公子,与那鹄立街头、翘首拉客的娼人们自是有些不同。”他指指点点,一派悠闲的模样,却字字铿锵有力,“虽然做这一行难免有些不干不净的勾当,但来这儿玩乐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楼里的收入也多是来自陪酒唱戏、弹琴唱曲的公子们。所以总归来说,我们这儿不比那杂七杂八的地方。”
我嘴角动了动。
呦!瞧他那表情,得瑟。
这么说来没有高尚兴趣和高尚修养的客人一般还不会光顾这里的。
好得很!
来的都是些风雅之人,我也不用逼良为娼了。
本老鸨立马喜笑颜开,坐在椅子上,兴趣盎然地翻了翻账簿。有了番知根知底后,看得也就更为仔细了。
这一看不打紧,真瞅出了猫腻!
这账簿前几页列示得很清楚,公子们大多分为两类,一类是接客所挣的钱统统上缴,自个儿分文不留的公子。另一类的公子只乖乖上交了大半,余下的却被自己明目张胆地私吞了。其中,最为显着的就是某位壮士……
莫非,他大有来头?!
第十一章 吃人不吐骨头
很明显,赵管事对化蝶公子兴许大有来头这个说法有些不屑,此番心高气傲地斜覻了我一眼,哼道:“被卖入勾栏,将风月玩弄于掌心之辈,想必来头也大不到哪儿去。”
“那他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不曾。”
“既然如此,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哪儿?”
我瞄了一眼账簿,示意赵管事看某处。
赵管事将手揣入袖口,打哈哈道:“楼里有一部分是‘自混’的公子们,因为他们没有画押卖身,所以只用上缴七成的银子。”
我眼珠子一转,“我们岂不是没得赚头?”
“非也非也。”赵管事眼微脒,笑得高深莫测,“自混的公子虽然留有的三成的份儿钱,但得支付楼里的伙计师傅们打更跑腿费用以及用于招待客人的瓜果、茶叶等乱七八糟的开支。”
“这样一来,他们的钱不就全掏给咱楼了,自己所剩无几了么。”我突然有些怜悯那些小公子们,反倒良心有些不安了。低头搓了搓膝盖,翻起了账本。
“接客接得多的话,还是有点小银子攒的。”赵管事讪讪笑。
想必这小,是极小。
我一手扶额,沉痛了半晌,慢悠悠地指着红字批示的地方,抬头问:“既然自混的公子还是有银子攒么。化蝶公子又身为红牌应当也不愁接不到客,可这儿有何事又闹得抵押了他的卖身契?”
“公子们在楼里呆久了,日子长了也就有了些格外的爱好与脾性。诚然,公子们有性格也是好事,一些个恩客就喜欢特别的小公子。只是这个化蝶公子嗜好和别人不同,出挑了些。”
“他的嗜好莫不是吃喝嫖赌?”
吃喝赌好理解些,至于这个嫖,未必他自个儿倒贴?
“非也。”赵管事很有涵养的一笑,有耐心地为我指点迷津,“这个公子哥儿也不知从哪儿染上的官爷的习性,爱极了收集古董,偏偏他又不识货。”
“这可不见得是好事。”
“可不,被外人欺负了不算,没少被勾栏里的人诓。”
“真够悲惨的。”
“诚然,有个别爱好也不见得是个坏事,只是化蝶公子的爱好与旁人相比,着实多了些。除了爱古董稀罕物之外,他何时何地都要与风筝攀比一番,银子花得流水一样。”赵管事说道兴奋之处,深深叹息道,“您的爹爹深知化蝶素来喜排场又爱与风筝争,便设了个套儿,因为化蝶是“自混”的,便不太搭理他,只样样都给风筝好的,结果就把那小子的倔脾气给引出来了,风筝弄啥排场,化蝶自个儿就掏腰包弄个比他更好的,一来二去找老板借了不少银子。”
我有些动容。
“那小子空有一副好皮囊脑子却不大灵光,爱面子,每隔一日便要做新衣裳,幸好有恩客宠着他。虽然他那时候手头拮据了一点,但也不至于折腾到抵押卖身契的地步。”赵管事吐了口气,叹道:“可不巧,街对角新近了一批古董,被这小子看上了,实在掏不出银子了,便找你爹爹借,如此一来,一番驴打滚后除将自己的卖身契都给押了外还倒欠了楼里不少银子。”
“古董总值不少钱吧,为何不卖一两个,把卖身契要回去?”
赵管事斜瞟了我一眼,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假的……那些花大价钱买来的古董都是假的。”
黑。
真够黑的。
作为“自混”公子的典范——化蝶公子的事迹还真是可歌可泣。亏他现在还混得风生水起。
真真是服得我五体投地啊。
我怀揣着无比悲痛与敬重的心情,瞻仰了一下他的卖身契,抖索着手,将其收好夹在账本里,还不忘提醒,“你回去后记得把它妥善保管好,小心别弄丢了。”
“是。”
这楼里的账目收入很明确,可我却发觉每月还有巨额银两被支出去了,也没标明用处,只批注是老板取的……
可问了赵管事,他也说不知情。
想必是日常开销,我便也没太在意了,低头捏了一下账本,笑意入眼。
“老宝为何笑得如此欢畅?”
“这楼是我爹给我的?”
“没错。”
“这些进账的银子也是我的?”
“错不了。”
我合上账簿,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畅快之意,还别说,这可真是个一块肥地方啊。
虽然我一直很痛恨欺诈剥削公子,不过如果剥削后的钱财收于我的囊袋,我会觉得颇安慰又有些庆幸……庆幸之余又觉得有些惆怅。
安慰的是,被剥削的幸好不是我。
庆幸的是,已然翻身做了主人,可以每日照看这些公子们。
这惆怅么……
“赵管事,你说这些银子我该如何去花,何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