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夜色由浓转淡,天光微亮。 宋致朗骑上马,手里抓着缰绳。华滋立在下面,想笑,却弯不出弧度,只能借着浅淡日光,一遍一遍去看宋致朗的脸,看他眉眼的深意,看他玄色大衣在马鞍上的褶皱。她要永远记得这画面。
宋致朗扬起鞭,却轻轻落下,终究从马上俯下身,吻了吻华滋。
蜻蜓点水的一碰,两个人的嘴唇都有柔软的凉意。
那一点肌肤相触的温度是长久不衰的鲜明记忆。
宋致朗戎装上战场,华滋留在山里过起了农家生活。
时日突然变得简单。不再有算计,不再有忧愁。山风微甜,华滋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女人,只要照顾好孩子,等待良人归来。
岁月归于安静,等待缓缓流过。
因为战争,一切在悄然改变。肉从饭桌上消失了,五道菜变成三道,最终只剩下一碟咸菜。柔软的绫罗开始白陈旧,粗糙布衣与皮肤逐渐相合。
战争的獠牙终于咬到每一个人头上。
夷寇被挡在大山和碧水江外,一步不得前进。浓荫覆盖的山林被炮火轰得光秃一片,江面上时常泛起血红。
尸骨,尸骨如山。
梧城人悍勇。新军从两万到五千,又被补充回两万。他们的猎枪与弓箭在夷寇的炮火前化为齑粉,他们的血肉之躯堵住了每一条前进的路。
于是户户挂起白幡,因为家家都有英灵。
那日午后,华滋在树荫下坐着,低头补一件衣服。低头低得久了,脖子有些酸,于是将衣服顺手放在地上,自己站起来,扭了扭脖子,四处走动走动。
顺着土路往前还有两三户人家,平日也曾见过。今天却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形远远走来,等走近了,才看见是一个落拓的中年男人。
由于甚少看见陌生人,华滋不禁多大量了两眼。只见那人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破旧衣裳,走路略有些佝偻,大半张脸都覆在面具之下。华滋思索这人怪异,倒是多看了两眼。
没想到那人却迎了上来,对着华滋鞠了个躬:“姑娘,讨碗水喝。”声音如被烧焦的琴弦,只觉沙哑难听。
华滋克制住心里的异动,微微一笑:“先生进来坐,我去拿点喝的,吃的。”
中年人感激涕零地看了华滋一眼,就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了。
也没有丰盛的食物,华滋拿来的只有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一盘小菜,那人却如同见了珍馐美食般,狼吞虎咽起来。
“不是有意简慢,只是如今各家过的都是这样日子。”
中年人喝了一大口水,摆摆手,一副明白的神情,继续大口吃起来。
华滋也笑笑,拿起衣服继续补。
那中年人吃得随快,可是丝毫不闻碗箸吞咽之声,并不让人觉得粗鲁。吃完以后,他诚心诚意说了一句:“多谢姑娘。”
华滋收了碗筷进去,又端出一壶茶。
中年人再次道了谢:“看姑娘不像这山林中人。”
“来这里借住一段时间。先生如何到的此处”
中年人指了指远处群山:“翻山越岭而来。”
“为何要来这里”华滋心下有些奇怪,而且从山路进梧城根本就是九死一生。
“战火绵延,天下哪里不是一样”
“先生从外面来,可知道如今战况到底如何”
中年人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天下,十之jj已落入夷寇手中,所以梧城抵抗这么久,却没有一个援兵到来。各处皆在打仗,谁能顾得上这个偏居山林的小城梧城有天险可据,易守难攻,加上士兵悍勇,是以夷寇攻不进来。可是这城能守多久不过我听说,梧城久攻不下,牵扯了夷寇一部分兵力,省城那边的战事可能是要胜了。梧城军队最大的问题在于武器不够,动不了夷寇筋骨。”
华滋突然心神一动,又打量了中年人一眼,禁不住落了两行泪:“先生颇似一位故人。”心里的酸楚简直让她不能呼吸,当年那个丰神俊朗的公子怎会变成如斯模样那曾经是她心中不惹尘埃的神。
中年人却连连慌乱摆手:“在下容颜丑陋,为人粗鄙,想来姑娘多心了。”
华滋添上茶:“这茶叶不好,他最爱春天第一次摘的毛尖新茶。”
中年人的手抖了抖,没接话。
“他负过我,我亦伤过他。现在想来,这些仇恨都可以放下了罢。”
中年人一双浑浊的眼睛狠狠闭了一下,再睁开,泛起了红血丝:“若是有来生,他一定会好好待你。”
“若是有来生,我情愿不遇着他罢。”华滋轻轻说着,心底那面湖荡开一层层水纹,这是我心里最后关于你的风景,深情无关风月。
中年人偏过头去,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当华滋对着众人说,他杀了司令。当他被迫逃亡,骨肉分离。当他听闻梧城战火,亲手毁了自己容颜声音,只为了改头换面再次回来。他恨过华滋吗也许他宁愿恨自己,怎会让彼此如此不共戴天。他们,剜过彼此的肉。
“今日遇着姑娘是有缘。”他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哆嗦着递给华滋:“若我遭逢不测,请姑娘转交。”
龙飞凤舞的笔迹,那么熟悉,熟悉得一瞬间好像时光倒流。黑色字迹像要烧了华滋的眼,过往种种在眼前一一浮现。
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那是云澹教她的词。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他跟她说男儿马上建功,征战沙场自是别有豪气。
如今憔悴赋招魂。可如今,这是不是最后一面
华滋接过信:“她们都很好,各生了一个儿子。”
中年人点点头,伸出污黑的手,拨了拨华滋的头:“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