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涤尘却不接那望远镜,略显倨傲地一笑:“国师曾传我天缘法眼,自信百丈内的距离无须借助任何工具,八千岁请自用。”
泰亲王碰了个软钉子,面上却不见丝毫不耐,手指凝秀峰下灯火明灭的京城:“宫先生不妨仔细看看那朝远街前挂了四盏红灯的飞琼大桥。根据本王得到的秘报,待到戌时末,那里便会出现一幕难得一见的景观。这,就算是本王给蒙泊大国师准备的一份大礼吧。”
宫涤尘闻言凝目望去。他初来京师不久,本来并不熟悉京城内的街道建筑,但那四盏红灯在暗夜里甚为醒目,不多时便已看到。他虽然年轻,心思却极为灵敏,先见泰亲王如此工于心计地请他来此,而且声言这份大礼是送与蒙泊国师的,早已猜出必是泰亲王早就使人安排好,所谓探听到消息云云,无非是惑人耳目之语。虽不知戌时末会看到什么惊人的景象,只凭泰亲王贵为皇室宗亲却不愿直承其事,只怕必将在暗中进行某种不可告人的行动,或是与其京师中的政敌有关
宫涤尘心中盘算,口里却不动声色:“现在离戌时尚有些时候,八千岁可否先稍稍透露一些内情”
泰亲王如何想得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然会引起宫涤尘这许多的联想,单手将望远镜执于眼前,亦朝那飞琼大桥望去:“不瞒宫先生,打探到这一消息本身,便足足花去了本王十万两银子。但只要宫先生肯一观究竟,本王愿意再奉上二十万两。”他似是心疼银子般又叹了口气,继续道,“而等宫先生看完后,本王还要再出三十万两银子请你办一件事。”
宫涤尘眉梢一动,沉声问道:“千岁有何吩咐,尽可明言。”
“待宫先生看过这份大礼后,本王只希望你能将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蒙泊大国师”泰亲王顿了顿,方才一字一句地续道,“你只须将眼中所见如实地告诉令师就行,本王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宫涤尘长吸一口气,喃喃道:“难道六十万两银子,就只是为了让涤尘传几句话么”
泰亲王抚须、颔首,悠然道:“或许几百句话也说不完。”
宫涤尘闭目良久,方才开口:“八千岁这个关子卖得好,现在涤尘实在是很有些兴趣了。”
泰亲王大笑:“有了宫先生这句话,可知不枉本王的一番破费。”
宫涤尘面上闪过一丝讽色:“比起八千岁所费的心思来,这六十万银两却是微不足道了”他当然明白,这些银子都会兑现为粮草运回吐蕃,左右皆是国库所出,而泰亲王只须在皇上面前为吐蕃国多多美言几句罢了。
泰亲王面上恼色一掠而过,掩饰般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宫先生是个明白人,本王亦不多废话。不过本王可以保证,若是宫先生见过了这份大礼,绝对不会后悔这笔对彼此有利的交易。”
那原本袖手观看风景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泰亲王与宫涤尘身后,轻声道:“这消息乃是小弟刑部手下秘密探出的,那十万两银子的花费确是八千岁私下所出,绝无欺瞒。”他的声音细弱,却如尖针般直刺人耳膜,令人听过,心中极不舒服,其人似是修习过一种极为奇异的内力。
泰亲王笑道:“高神捕是刑部中除洪总管之外见识最为高明的一个,所以本王才特意请他来此,方便时对宫先生解说一二。”
那黑衣人谦逊道:“小弟偶尔打探到,今日飞琼大桥上将会发生惊人变故,这才特地来禀报八千岁。不过宫先生身为吐蕃蒙泊大国师之首徒,眼光独到,自不须多作解释,小弟只负责讲清一些来龙去脉罢了。”
这黑衣人名叫高德言,供职于刑部。京师三大掌门中,关睢门主洪修罗官拜刑部总管,他的五名得力手下被合称为京师五大名捕,在六扇门中的声望仅次于“追捕王”梁辰。此这高德言便位列于五大名捕之中。他年纪约摸四十左右,相貌普通,面白无须,生得十分瘦小,仿佛怕冷般将衣领高高竖起,手上还拿着一方丝巾,不时挥动。
宫涤尘叹道:“以八千岁的丰厚身家,区区数十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他口中虽如此说,心念却电闪不休:六十万两银子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几近整个吐蕃国两月的收入,以泰亲王之狡诈多计,又如何会甘心奉上而泰亲王与高德言一唱一和,摆明是说即将在飞琼大桥上发生的事与他们无关,如此大有欲盖弥彰之嫌。不过饶是以他的敏捷心思,对这神秘的大礼亦是猜不出半分头绪,只能确定即将在飞琼大桥上发生的事情必是非常惊人
泰亲王满意地点点头,重又将右目凑近望远镜中,微笑道:“虽然时辰尚早,但以宫先生自诩的目力,大概已可看出一些蹊跷了吧。”
宫涤尘暗吸一口长气,运起神功,眼中景物霎时清晰了几分。
飞琼大桥架于流贯京师的内河之上,内接紫禁城皇宫御道,外连北城门。桥身长约十余丈,端首末尾分置双亭,亭上皆有御制蓝底金字匾额,一名“积云”,一名“叠翠”。桥面以上为红木所制,下设六翼青石桥墩,五座拱形桥洞。因桥下洞孔玲珑相连,至晴夜月满时,每个桥洞内各衔一月,映着桥下流水金色晃漾,犹若琼浆飞沫,故以得名。
泰亲王悠然道:“前朝某帝三度挥军北上拒敌,此桥乃出城必经之道。因其屡战皆败,辖军伤亡惨重,士卒妻小皆夹于桥道边折柳送别,至此黯然,故坊间又名其黯然桥。本朝太祖有感于此,令文武百官行至此桥时皆须停辇下马,步行过桥,以慰那些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
宫涤尘心头轻叹,像泰亲王这般势高位重的权贵,又如何能明了这“黯然”二字内所包含的无奈离索。
他心中所想当然不会表露而出,口中轻声道:“待我回吐蕃后,定会对吐蕃王上谏。先以贵国前朝某帝穷兵黩武为鉴;再重用一批似千岁这般体恤下情的大臣,方可保国力隆盛,不惧外忧内患。”他虽尚不明白泰亲王此举的用意,但已渐渐猜到,泰亲王必是要借用蒙泊国师的力量打击朝中政敌,不由心生鄙夷,忍不住出言讥讽。
泰亲王心头着恼。这个宫涤尘明明有求于己,却不卑不亢,丝毫无视于自己的恩威并施,还冷嘲热讽不休,令堂堂亲王颜面无存他有心发作,只可恨对方身为吐蕃使者并非朝中属下,奈何他不得。何况当朝亲王私下邀约外国来使本就于理不合,若是被明将军或太子一系知道,小题大做一番,却也麻烦不已。
他勉强压住一腔怒火,闷哼一声:“听说宫先生在吐蕃朝中不过一介客卿,并无任何官职,想不到亦这般通达政事。”
“此次上京求粮原本无关涤尘,只是在国师力荐下,方有此行。”宫涤尘如何听不出泰亲王的嘲讽之意,却仍是丝毫不见动气,“涤尘人轻言微,但国师对吐蕃王的影响却不可估量。”
泰亲王嘿嘿一笑:“若是宫先生此次求粮无功而归,却不知吐蕃王还有没有心情听国师的上谏说辞”他此言已是不折不扣的威胁了。
宫涤尘双掌合十:“国师精擅天理,早就推算出涤尘此行的结果。”
泰亲王抚掌大笑:“久闻蒙泊国师学究天人,精研佛理,想不到还会测算气运却不知他如何说”
宫涤尘耸耸肩:“涤尘临行前,国师曾细细交代过一番。千岁想不想知道与自己有关的几句话”
泰亲王眉尖上挑:“宫先生但说无妨。”
宫涤尘微微一笑,从容道:“国师曾告诫涤尘:此次京师之行一为吐蕃求粮,二来可见识一下中原风物。但结交各方权贵时却要千万小心,莫要陷身于贵朝的诸般争斗之中,不然轻则有性命之忧,重则有亡国之虑。”
泰亲王不快道:“国师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京师中将士归心,朝臣用命,何来诸般争斗之说”
宫涤尘拍额一叹:“千岁何必欺我吐蕃虽地处偏远,但对京师形势亦略有耳闻。”他话题一转,“国师有言:涤尘入京求粮,按惯例五日内进殿面君,成败未知。但若此前有当朝亲王重臣来访,则必会是不虚此行。”
泰亲王哼道:“本王找你不过是一时之兴,莫非国师竟能提前预知么”
宫涤尘洞悉般释然一笑:“即便千岁不来,岂知朝中其余文臣武将也不会来譬如太子殿下与明大将军或许都想见见我这远来之客。”他此语一出,泰亲王立知宫涤尘虽然来自偏远吐蕃,却对朝内几大势力了如指掌。
宫涤尘不待泰亲王答话,又续道:“不过国师亦说起:若是太子先要见我,可称病婉拒之;若是明将军先要见我,可推托虚应之;唯有千岁见我,方可诚心一见。”
泰亲王动容:“这是什么缘故”
宫涤尘摇头,言语间却似是大有深意:“国师并没有解说其中原委。我虽有百般猜想,却也知道并不应该说出。”
泰亲王愣了半晌,大笑道:“不过蒙泊大国师千算万算,怕也算不出本王会给他带来什么礼物”
此刻,飞琼大桥边四盏红灯中的第三盏蓦然一亮,就似是腾起了一团红雾,在夜色中尤为醒目。泰亲王精神一振,将望远镜放于眼前,一面以指示意。宫涤尘早有感应,目光若电般射向峰下京城中。
但见从连接飞琼大桥长达二十余丈的御道上缓缓行来一队车辇。那车辇辕长一丈五寸,座高三尺四寸,辇外饰银螭绣带,金青缦帐,以黄木棉布包束,上施兽吻,红髹柱竿高达丈许,竿首设彩装蹲狮与绣着麒麟的顶棚。以四马牵行,八卫跟随。
宫涤尘心中一震,他虽来自于吐蕃番外,但自幼熟读中原诗书,颇知礼仪。只看此车辇的派头,便可大致推测出里面乘坐的,必是朝中重臣。
车辇行至桥头积云亭处停下。八名随从垂手肃立,从车辇中走下一人,头戴七梁金冠,身着丹矾大红遮膝衫服,腰束玉带,白绢袜,皂皮云头履鞋。由于宫涤尘居高临下,被那人的金冠挡住视线,看不清此人相貌。但见那人虽仅仅踏出几步,龙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