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练之同样是胸口一沉,眼底腾出灼热,又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了回去。
谢混的目光落到屏风后那双隐藏的鞋上,转瞬又不着痕迹地移开。武帝在前方,他的视线没有闪避,唇角上扬,呈出一丝浅笑:“对不起,恕臣不能从命。”
听完这句话,王练之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也宽慰了许多。想起方才对谢混的妒意,竟有点愧疚起来。毕竟是多年兄弟,怎能为这件事生出间隙。
屏风后,君羽终于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手里一紧,只勒的掌心渗出血迹,透明的水晶圆珠簌簌滚落,在地上跳跃着,不停的弹起、落下、弹起、落下
她将手心握紧,感到腻滑的血顺着指缝一滴滴落下,奇怪的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痛。好象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一寸寸抽离,整个灵魂都不在了,只余空荡荡的躯壳。
奇怪,为什么心不跳了也不痛了,反而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为什么”武帝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凉的没有一丝温度,“是朕的女儿配不上你,还是另有原因,你至少给朕一个理由。”
谢混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说:“家父为臣自小定过一门亲事,虽未完婚,也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总不好再毁约。”
武帝怒极反笑:“那你为何不早说视朕的尊严为儿戏”
王珣见形势不对,擦了把汗道:“这个其实怨老臣,陛下下旨择婿,一时挑花了眼。只看谢混合适,忘了他已和吴郡太守袁山松的女儿定了亲,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息怒,息怒”
武帝定定站了片刻,胸口剧烈起伏着,脸上阴晴不定,不时换了好几种颜色。他垂下臂,按住手边的白玉扳指,渐渐握成拳头,捏的青筋分明。忽一扬手,正要发作。
水碧屏风后,有一个人影轻快地走了出来。淡青色的束腰宫袍,随着走动,笄上的墨玉流苏跟着簇摇轻晃。王练之的视线顿时僵住,盯着她一眨不眨,一直随到孝武帝身边。
“君羽,朕不是不让你”
君羽笑着走到他面前,促膝跪下:“父皇,儿臣不想挑了,就赐桓玄做驸马吧。”
武帝微怔,拧紧眉头说:“你不是一直不愿意么怎么突然之间”
“您也说过,女儿家自己把握分寸,我现在后悔了,改注意了不行吗”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扬着嘴角,甚至还有些调侃地意趣。弄的武帝一脸茫然,摸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罢了,就依你的吧。”武帝被她央求不过,也只好顺着这个借口下台。君羽叩头谢恩,才从地上起来。她背后,王练之身形微动,扶着墙险些有点站立不稳。
然而谢混的神情依旧是平和的,眼中空澄如水,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君羽转回头,与他的目光微微一触,都没有促狭地避开。
虽然相隔咫尺,却似乎有千山万水之远,远的让她绝望。她终于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高山湖泊并不是距离,真正的距离是他骨子里生出的冷漠。
夏末的微光透进来,照在清朗地眉目间,谢混坦然勾起薄唇,冲她微微地笑了,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那样的笑容有多好看。
君羽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终于回敬给他一个愉悦洒脱、如释重负地笑,像是繁花落地,只听见声音,却听不见心碎。
浮生惊一寐上
从兰亭出来,天色渐浓,乌云缓缓聚拢,自远天逶迤而来。君羽禀退了所有人,独自在路上游荡,只觉得头晕晕的,像丢了魂一样。这般漫无目的的走,也不知道该去哪,整个人也恍惚起来。她忽觉颊上冰凉,身上的裙裳也湿了,原来竟下起骤雨。豆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顷刻间如瓢泼般从天而降。
迎着风雨,也不知走了多久,步子由快到慢,渐渐两脚困乏,过一个台阶时,不当心一跤跌倒。手也蹭破了,也不知是不是刚才拽帘子划烂的,渗着雨水却不觉得疼。
君羽狼狈地爬起来,搂紧自己湿漉漉的身体,冷的直发抖。记得小时候最讨厌雨天,仿佛受了莫大委屈,要人间也陪着老天恸哭一场。可是这个时候,天似乎真的受了委屈。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装的很洒脱,洒脱到一转身就可以忘的风轻云淡。可是错了,原来人受了伤,都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别人。
桓玄说的没错,谢混不是什么好人,他性子淡定,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摸不找痕迹,随口一句话都可以让羊咸自断五指,又何况她这个涉世未深的黄毛丫头。
他说“我从来没心思怜惜别人的命”,也说过“世人怎么看我无所谓,我只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在死之前,不辜负自己就好”,更说过“我向来是个俗人,虽然贪生怕死,酒肉色荤却一样不缺”,可他为什么没说自己早定过一门亲事
混乱地走了一阵,脸上微微有点热,君羽伸手摸去,竟然拭下一片泪来。“我这是在嫉妒吗嫉妒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子”她仰头望天,突然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
谁都没有错,如果说错,是她作茧自缚,为难她自己。笑了一阵,又忍不住哭了一场,哭完了之后,心中舒坦一些,却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回到章含殿,敲了敲门没有人开,她就那样在空地里站着,立了几个时辰,雨势越发的大了,倾盆瓢泼雷电交加,一直到天色黑透,门才嘎吱打开。
芜菁提着灯笼出来,火光一耀,是团黑漆漆地影子。门外的人湿发遮面,浑身都散发着寒气,芜菁觉得眼熟,用手拨开她披面的长发,忍不住捂上了嘴。
“公主,你这是怎么了,公主”她刚叫了两声,君羽身子一软就跌倒到怀里。
夜晚高烧不褪,又发起寒来,整个人一会冻的裹几层棉被,一会又烧的满面通红。
君羽恍惚在梦里,看见一个跟她面孔孪似的少女,一路跌跌撞撞,栽了无数跟头。前方渐渐亮堂起来,极亮之处立着一名男子,神采熠熠飞扬,清朗俊美宛若神坻。她觉得颇为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奋力追过去,那个面孔孪像的少女挡在前方,掐住她的脖子说:“我才是司马君羽,你还我身体,还我的子混”她突然惊叫一声,原来脚下布满了荆棘。再向后退缩,一步踏空身后竟是万丈悬崖。
连发了三日高烧,病情才渐渐有了起色,君羽天天倚在窗台前,饭也不老实吃,身子像被掏空了般,困乏的没有一点力气。半月之后,她终于想下床走路了,刚迈过殿槛,见院里闹哄哄的嘈杂一片。
君羽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岚兮回来笑着禀告:“是丝造坊派来的绣娘,要为公主量一下身段,好回去赶织嫁衣。”
“怎么这么快”君羽喃喃说着,心里愈发的沉重。
岚兮笑道:“这还快,公主真是病糊涂了,陛下已经将婚日定在下月初六,横竖算来不过十几天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
“是吗那让她们进来罢。”君羽有气无力地说完,也懒得追究。回到内闱寝室,遮了青绫布帐,她褪去罗杉赤身站着,绣娘用手扎了两把,啧啧叹道:“公主这细溜溜的腰身好生让人羡慕,都说那袁家小姐模样俏,老身看比您还差三分”
“袁家小姐”
那绣娘原本就是上了岁数的人,喜欢闲言碎语,拉扯家常。听她重复立刻来了兴致:“那袁家小姐是吴郡太守袁山松的闺女,自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如今大了出落的越发水灵,城中的王孙公子哪个不想娶她。不过袁小姐命好,竟许了一等一的好人家。公主猜她夫婿是谁竟是建康城里的大红人儿,那江左第一人之称的谢混公子”
她边描着锈样,边唠叨不休,丝毫没意识到君羽已经变了脸色。
“袁家小姐好福气呦,饶是我这把年纪的老婆子都瞧了羡妒,更甭提那些怀梦闺秀,等这对神仙人物成了亲,不知该多少姑娘伤心落泪了。听说早年荥阳潘氏想与他家攀姻,谢家因门第悬殊,推说公子年纪尚幼,竟闹成了城里的一大笑谈。那姑娘回去哭的寻死逆活,没过两天就上吊了,潘老爷又气又悔,只能挨了一肚子窝囊气,哈哈,您说可笑不可笑”
君羽平静听完,白纸般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心里默默苦笑:原来我还不是最惨的那个。眼里有什么温热要溢出来,她反手擦净,背过身吩咐:“你下去吧,我有点累了。”
绣娘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收拾了剪刀器具,小声咕哝着扭出门去。
等人走光了,偌大宫寝里空荡如也,她躺在大殿的岩板上,枕着冰凉的地面,又沉沉睡了一夜。
浮生惊一寐中
眼看九月初六的日子近了,君羽还是照常的生活,重复着单调的生活,像以往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子,平淡无奇。思念却是与日俱增,和吃饭喝水一样养成嗜好。
九月的风是熏热的,夹了一丝颓败。鸿雁划过飞檐殿角,义无返顾向南翱去,男子勾起一侧唇角,笑意刻进深痕。这偌大一座宫宇,连只鸟都留不住,何况春草暮生人事无常。
“太医令里边请。”侍女褪去他脚上屐袜,恭身退到一旁。王练之略微颔首,欠身迈进殿门。殿里悬着皂色帏幔,黑漆漆的,他走过去一把拉开,光线瞬时明亮起来。
窗前的围屏里,一个人懒懒倚着,刺眼阳光洒在她脸上,脸色愈渐苍白,发也未梳,墨绢般长长垂在身后。若不是他来,已经很久不见日光了。
光线并不刺眼,却惹得她伸手遮脸,于指缝间照见高高立于头顶的男子。“练之,你来啦。”君羽歉意地笑笑,想支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半点力气,也不知是躺的太久,还是没吃饭的原因。
“公主,一月不见你”望着她瘦骨伶仃的模样,逼的他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呵呵,我很好呀,能吃能睡跟头猪一样。”说着她晃悠悠地站起来,想证明自己还不错,可惜几天不吃饭,已经饿垮了身体,刚一起来就头晕目眩,差点栽倒。
“不好意思,可能是窝久了,腿有点麻。”君羽笑着坐回去,却发现王练之一直盯着自己,面上不露任何笑意。她又尴尬地摸摸颊,问“怎么了,我脸上脏了吗”
王练之缄默不语,拉过她的手,将两指并搭到腕上,静静感受片刻遂收回手。
“我得了什么病”君羽紧张地盯着他问。
“没什么大碍,气血偏衰略有些虚浮,多加调养几日就会好。”
“看,我说不严重嘛,没什么好担心的”
“虽说没什么大碍,脾胃还是有些毛病。”王练之劫断她的话,“臣劝公主还是出去透透气,再在这样捂下去,好人也憋出病来。”经她一提醒,君羽确实觉得胸闷气短,应该出去走走。
王练之提笔,龙飞凤舞地开了些药方,命芜菁按方抓来,又命厨房熬了些稀粥,炒了几碟清淡小菜。
“练之,现在也只有你来看我了。”君羽勉强吃了点,还是没什么胃口。
王练之夹了些青笋搁到她碗里:“公主不必客气,臣身为御医,诊病治患乃是本分,即便与您没有交情,臣也是会来的。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