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元显垂下头,无声地点了点。会稽王立刻离开席位,跪下求饶道:“太后开恩,犬子一时糊涂,请您看在同室宗亲的份上,从轻发落。”
“你们”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殿下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件事虽不比弑君罪大,但是牵扯上勾结叛贼就已经够受了,更别说私调军队造反。当着满朝百官的面,她就是有心包庇,也实在遮掩不过去。
“传哀家旨意,免去司马元显一切职务,暂扁为庶人,一年之内不准踏出会稽王府半步,否则定斩不饶。至于谋反嘛哀家估计他也没这个胆子,不过是小儿脾气闹着玩,谢公子你说是吗”
明眼人一下就能猜出这话的意思。谢混没有直接回答,只轻描淡写道:“哪里,太后所说的话自然没错。臣今日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想与您私下商议。”
珠帘后的声音始终不答,过了许久,才缓缓说:“请谢公子到后堂一叙。”
愈安宫,后堂。
四壁悬着淡青的纱幔,薄烟从锁衔金兽连环熏炉里袅袅开来,淡雅熏香氤氲扩散。
内侍们鱼贯而出,合上檀红色的大门,独留下室里三个人。太后的贴身侍婢携着壶蜜茶进来,寻了两只黄釉双龙牡丹纹瓷盅,将茶水有条不紊地蓄满。太后接过去轻呷了一口,合盖道:“公子不愧是谢太傅之孙,举止之间都颇有你祖父当年的风范。”
谢混低下头,面上没有一丝拘谨:“太后过誉了,臣比家祖还差的远。”
太后冷笑一声,眼角里掺杂了讥讽:“公子不必自谦,哀家见你也不过第一面,没必要恭维你。今天在朝堂上,不过一会功夫你就斗垮了他们两个,没有一点手腕,绝对做不出来。元显和你玩心眼,是他自不量力。不过哀家一向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也不喜欢和人绕弯子,你有什么要求,不妨直接提出来。”
“太后圣明,这点伎俩瞒不过您的眼睛。臣此次来,是想问您要一个人。”
“谁”
“晋陵公主。”
太后轻巧地一挑长眉,面色突然凝重起来:“谢混,不要以为哀家敬你三分,就得寸进尺。天潢贵胄是你想要就能要得了吗”
谢混淡墨似的眉眼抬了抬,唇边慢慢聚起笑意:“太后息怒,都说王谢两家并拥天下,自从我朝建立至今,王家尚主的就有六人,而我谢家一个也没有。晋陵公主既然解除婚约,论门当户对,臣提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吧。”
“跟你说过,不要跟哀家讲条件”太后猛地一拍桌案,琥珀色的茶汤溅了出来。吓得内侍赶忙拿丝帕擦拭。
“可臣不以为这个条件不妥。公主已到了初婚的年龄,您无理由留她一辈子。”
太后一时语塞,眼光转动无意间落到他的手上。那只手露在袖外,纤瘦的筋络分明,然而腕上却挂了一只女子才戴的玉镯。剔透无暇,艳光婉转,绿的甚至有几分眼熟。
“你这镯子是哪来的”太后无意识抓住他的腕,毫不客气地问。
谢混任由她握着,迎着她锐利的目光,脸上笑意不改:“太后既然知道,还何必问臣。”
“你放肆”
“好,那臣就告诉您,这只镯子是晋陵公主的,您可满意”
太后死盯着他,胸口不断伏,良久才敢颤声问:“你们已经到了哪种地步”
谢混自袖里掏出一个锦囊,太后接过去拆开,从里面取出一束乌亮的断发,当即什么都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了。“你们居然敢私定终身”
“不。”谢混摇了摇头,从齿缝里清晰地蹦出几个字,“不止,公主已经怀了我的骨肉。”
太后蓦地抽回手,连带着那只玉镯从他腕上滑下来,骨碌碌滚到地上,啪一声极为响亮,跌的四分五裂,碎成绿莹莹的碎渣。谢混收回视线,更加决绝地说:“如果您不想自己的重孙生下来没爹的话,就请答应了这门亲事。如今我们所欠的,也只差一个象样的仪式。”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反醒过来,冷冷地笑道:“别以为随便几句话,就能糊弄哀家。你有什么资格娶君羽”
谢混敛去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因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肯毫无条件地爱她,护她,没有任何要求。”
内堂里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急促的呼吸愈渐清楚。太后定定看了他几秒,终于开头道:“传哀家旨意,将晋陵公主许配给望蔡公之子谢混,择吉订下日子。”
那内侍原本在清理地上玉渣,听见这愣了一下,只听太后冷喝道:“还杵在这儿干吗快去拟旨呀”
内侍哼了一声,来不及回话,太后就仰面栽倒气厥了过去。
相濡共以沫中
谢家的聘礼五日后就送到了含章殿,内侍监站在宫门外,吆喝着礼单上的名目。什么明珠、麝香、蜜蜡、玛瑙、孔雀石,各种锦缎金绡、琳琅珠玉,还有晋人的古玩字画应有尽有。每一箱都是珍奇万象,正川流不息地往进搬运,依次陈列起来,足足摆满了整个后殿。
面对着几百箱的珍宝,连见惯世面的老宫人都看的眼花缭乱,暗自惊叹世家的大手笔。更别提那些小婢女,早羡慕的两眼冒火。看来谢家这回真是下了血本,就是再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也抵挡不住这倾世的诱惑。
“滚出去”君羽举起一只花瓶狠狠掼在地上,温润的羊脂玉断成几截,她又觉得不解气,随手抄起鎏金的博山炉砸下去,一下一下,直到将玉块砸得粉碎。
“公主您您这是干什么呀”太监姜陀自恃是身份高,腆着脸上来夺她手里的东西,被君羽一把掀了个趔趄。砸完了玉器,她又抢过几匹绸缎,狠命地往下撕,只听刺耳的一声裂响,珍贵的就缂丝锦就撕成了两半。
丫鬟们想夺又不敢抢,只吓的跪了满地,她每撕一下,都心疼的直抽冷气。
渐渐地,君羽连手都砸累了,却还是顽固地重复着那些动作,满头的汗冒出来,湿透了整个背,几个有眼色的小太监去报信,太后问讯赶来,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刺耳的碎响,伴随着一个嘶声力竭的叫嚣:“滚给我滚出去”
“你让谁滚”太后抬脚进来,越过满地的凌乱狼籍,冷冷盯着她。
君羽手里的东西“啪嗒”跌在地上,格外响亮。满地的太监、宫女都低着头,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都下去”太后哼了声,那些仆从都得了圣旨般蹿出去。等人都走光了,太后阴沉着脸,扬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金枝玉叶,你配得起这四个字”
君羽生生接着这记耳光,脑中轰的一声,心像被刀狠狠地捅开,连血都是麻木的。
太后自恃尊贵,从不轻易亲自动手,这巴掌却是打的又狠又重,必定是气极了。在她眼里女子失去贞洁,就是自甘堕落,何况是身份矜持的公主。
平定了会儿情绪,她才开口说:“日子已经订好了,三天后是个黄道吉时,由陛下亲自送你到乌衣巷。”
君羽的手蓦然攥紧,都忘了手里有碎玉渣,血顺着指缝淌下来,痛的连呼吸都紊乱了,咬牙切齿地说:“他别做梦了,我死也不会嫁。”
话还未完,太后压抑许久的怒火又喷薄出来,随手一扫,供奉的水月观音像就从佛龛上栽下来,顷刻砸的粉碎:“这话由不得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这边正僵持着,忽听殿外有人回道:“太后,皇后娘娘请您过去,说是公主的嫁妆都备齐了,等您过目。”
“先在外边侯着,哀家说几句梯己话,随后就到。”太后长舒了一口气,胸中的淤堵减了不少。再回过头来,看君羽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柔和。晚霞照进来,窗影斑驳,她的脸庞笼罩半明半暗的微光里,连眉目也晕开了一层淡淡的金粉。五道指痕,深深印在素白的颊上,带了异样的浓艳。
“起来吧,哀家手下没轻重,打疼了没”太后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明显感觉触到的肌肤在微微颤栗。“你这模样也好,真给了桓玄,哀家还舍不得。非得谢混那样才貌双全的人物,堪配的起。说起来淝水之战那么大的头功,咱们是欠人家一个情。你去了,也不算受委屈。”
君羽咬着嘴唇,只是低头默不作声。太后搀起她,轻轻笑了一下:“好了,以后嫁了那样的玉人,不知道让多少姑娘羡慕呢,哀家要有你这福气,也就知足了。”
笑过之后,苍老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年少时的青涩,多了些许惆怅。
初夏暮春的天色,亮的特别早。刚到五更,窗纸上就泛起了浅白的朦胧。外面愈渐吵杂,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过,姜陀尖细地嗓子就嚷了起来:“还没起来快去叫哇”
宫女怯懦地小声说:“嘘公主还睡着呢,您晚点再来。”
“还晚,这耽误了吉时如何是好”
君羽翻了身,从围塌上坐起来,苍白的脸色显然是一夜阖眼。鞋也不穿,一双裸足踩在乌檀地板上轻巧地踩过,她走到雕花门跟前,豁然打开。
外面嘲嚷的声音立刻安静了,侍婢们愣了一瞬,全都有眼色地跪下。
“都进来吧。”她这回出乎意料的安静,声音里带了说不出的疲倦,恹恹地转身,坐在镜台前。宫女们鱼贯而入,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样不同的器具。
等她懒懒地洗漱完毕,岚兮打开妆奁匣从里面取出胭脂水粉,正要给她上妆,君羽厌倦地一挥手:“别抹了,我不要。”
那只镶金的胭脂盒落到地上,滚出一大片艳红,陀螺般旋个不停。岚兮尴尬地空着两只手,还是开口劝道:“公主,这不合规矩”
“我说的就是规矩”君羽冷地打断她,伸手一指桌上的妆奁,“去把那东西拿来,让我自己挑。”
翻开漆红色的盒盖,里面缠金带玉,各种的流苏璎珞纠结在一起,明晃晃耀花了双眼。君羽随意拨了拨,手指无意碰到一个圆扁的物体,在绚烂的金光之间露出一小片月白。她硬往外一抽,原来是只白绢团扇,精致的扇面上无字无画,有淡淡地墨香。
她恍然想起来,很久以前,这只扇子原本在谢混手里,后来被他扔了,她就顺手捡回来,当宝一样藏在盒里。感情也是这样吧,被他不屑一顾的东西,她却捡起来珍藏至今。
君羽盯着那扇子,心里无端涌起一种愤恨,扬手摔在地上。精致的玉骨顷刻断裂,碎成不能弥补的痕迹。她站起来,就那样毫不留情地从扇上踩了过去:“更衣”
从章含殿出来,外面已经跪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十八抬的鎏金轿辇停在门外,随扈的禁军有上百人。她提起华丽的炽红裙摆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