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身省得,蓝小姐自有为难之处。”封老夫人倒是想的很开。
“天色不早,小女明日还要赶路,却是不能多坐了。来日若得了闲,锦甯必然请老夫人到家里坐坐吃杯茶,这就告辞了。”锦甯微笑着道。
“蓝小姐请。”封老夫人也不留她,客气的笑道。
蓝锦甯谢了,走了半步,又顿了一下,回头随意的说道:“老夫人日后若是到京畿,不妨来家坐坐。随便寻个人问问便知,若实在寻不到,去武郡侯府递个话也是可以的,我家大伯便是如今的武郡侯。”
说罢,只听见一声极响亮的抽气声,不等封老夫人再说话,笑一笑便离去了。
对于她的身份,蓝锦甯已然有了九分把握。
回到屋里,魏紫回道已经通都收拾好了,世子那边也是准备妥当,明儿一早便能离去。只是不知今天夜里,封老夫人是不是还能睡得着?
她却又是好眠的沉沉睡了一觉。
第二日一早,一干人等便齐聚在封庄大门外。封老爷连同夫人段氏都齐齐来送,却是冲着两个小人儿贵人的名头。虽说不知者不怪,但如今不是知道了么,礼数上总要周全些。又送了好些庄子上的特产等物,虽然不多,也占了小半车。锦甯倒是不嫌弃累赘,一一收下谢了。
只是并不见封老夫人的人影。
锦甯望着那“封心庄”三字,不着痕迹的笑了笑。
说起来,却是她一时迷糊忘记了。搬到固国公府后,远离了武郡侯府那一大家子,她竟是渐渐的有意将一些东西给抛到了脑后。幼时还曾感慨过曾有那么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太姨奶奶存在,没想到近在眼前了,居然一时眼拙的没有认出来
封心庄,枫心阁,换了一个字,意思却并未改变过。只是那一栋精致的亭台小楼,与这一座大大的庄子,并无半点相似。若非封家四爷与她父亲那五成相似的面容,她甚至都不会起疑
这一家人,说起来与她还是血脉亲缘呢
正要离开时,却听身后人群一阵马蚤动,却是几个婆子扶着封老夫人疾步走来。
锦甯笑盈盈的端正站好。
“老身来送送世子和郡主。”一晚上的时间,若是有心想知道什么,倒也不是难事。更何况有她的授意,丫鬟们随意透什么都足够让封老夫人彻夜难眠。
只是看着她脸上疲倦的神色,锦甯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罪恶感来。
“多谢老夫人。”她与阿常对看一眼,他的眼眸平淡无波,却有一丝隐隐的责怪。
好,她错了还不行么?
正文 199.如何封心(二)
锦甯行了晚辈礼,扶着封老夫人的婆子感觉老夫人的身子似是有些僵硬,却并没有避让开。
封老爷眸中闪过一抹沉思,方才上前道:“原来蓝小姐竟是郡主……”
话未及说完,便听蓝锦甯笑盈盈的道:“封老爷,当日我与世子落难,您好心收留,并不是因为身份,可是如此?”
封老爷迟疑的点点头,确实如此,可是……
“无论小女是何身份,小女都承您这份恩情。”说着,却是取出了一样物件,却是一方小小的令牌,不过巴掌大小,泛着蓝莹莹的光泽,递了过去:“这是锦甯家中常用的小物件,无甚大用,权当留个纪念。不过若日后封家有事……可持此物来京畿寻我。”
锦甯笑盈盈的模样端是可人,可封老爷却并不敢小瞧她手中的小令牌,也不敢小觑她的承诺。他们虽然位处偏僻,可对蓝家亦是有所耳闻。
蓝家门风严谨,教养子弟都是极好的。现今的几位蓝家子弟,都在朝中握有重权,那可不是他们家出了一个小小的“秀才”可比的。听闻那家有一位庶子,十六岁便中了探花,可谓年少有为,如今估计也是一方大员。
这少女小小年纪,便受封郡主,她的承诺,自然不可视同戏言。
可是,他并不想让人说他们封家挟恩求报,毕竟这点举手之劳的事情,说不上什么大恩情。封家虽然只是小小方寸间的一户平凡人家,却也有自己的品格、风骨。
但又如何能拒绝的了?望向那双闪烁温和笑意的晶亮眼眸,只觉得是这辈子遇上的最为难的事情。
这枚令牌,收下与不收下,都是为难。
却听封老夫人一声叹息:“我儿,郡主一番美意,便收下”眼角眉眼俱是松乏了些,初见之时的凌厉也消减了几分,深深的望着站在身边却犹如松竹的少女,心下一片涩意。
想她当年离开蓝家时,是何等的潇洒。虽然那潇洒中夹着苦涩与绝望,却并没有半分懊悔之感。她本就是行事干脆利落的女子,爱就爱了,走就走了,拖泥带水向来不是她的风格……如今年纪一大把了,却是犹豫不决起来,还要让晚辈替自己做主。
她给了儿子一块令牌,不过是变相告诉自己,她会将此事隐瞒下来,不会告知旁人。若有一天想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亦可以寻她作证。
封老爷愣了一下,便伸手接过,少女清朗的嗓音响起,如一汪泉水般涓涓:“如此,锦甯告辞了,诸位请回”话音干脆利落,甚是痛快。
一行车马渐渐远去,除了久久喧嚣的尘土,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封老夫人陡然如同大病初愈般虚弱了下来,不懂为何那还未及笄的少女却有这般气势,让她背脊夹缝里都透着战战兢兢。正要招呼婆子扶她回房,一旁却伸出一只男子手臂来,扶住了她的臂膀。她一震,侧眼看去,却是儿子严肃认真的面庞。
“娘,儿子想和您谈谈。”
封老夫人怔忪的看着他良久,方才点了点头。她早就知道的不是么,她这儿子虽然看似是谦和老实的软性子,但他从小便聪明伶俐,心思细腻,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的异常?
“你跟我来。”
封老夫人使人紧闭了门窗,只留了儿子说话。封老爷扶着她在软榻上靠坐下,自己则如同稚儿一般蹲坐在她的脚边。封老夫人眸中忽然一热,多少年了,儿子长大成|人,却是许久不曾这般亲近的和她谈心过了。
她伸出手摩挲了一把儿子的发迹,也有了花白的痕迹。她老了,儿子也老了。
可是他到如今,还不知道他的亲爹还活着。若非那少女出现,只怕连她都要以为,那个曾在她心中如同天人一般存在的男子,早就消逝了。
封老爷心中一动,并没有急着开口追问。
“我儿,为娘……你爹其实并不姓封。”既然有了开始,那么之后,是如同流水一般的宣泄。
原来当年封老夫人伤心绝望的离去,却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真的不能有孕。那本身便是一个骗局,又如能隐瞒的纹丝不漏。早年她女扮男装从军,没多久便被一位老军医认出了女儿身。老军医怜她不易,帮着隐瞒了下来,认了她做干亲,不过却要她跟在自己身边。一是方便隐瞒,二来也顺便传授她一些医术。老军医虽然只是精通皮外伤,但医理一道都是相通的,她又是心细如发的女子,竟是学的青出于蓝。
小产之后,听说自己不能再有孕,她的确消沉过一段时间。只是那时,她并没有生出离开那人的心思。即便不能为他生儿育女,就算只是留在他身边,她也甘愿。但时隔不久,她便发觉了不对劲,月事迟迟不来,身子也多有不适。她为自己把脉,才发现,之前的一切竟是个谎言。
她从前与男子混迹的多了,行事直爽鲁莽,可是经历了那事之后,却是婉转许多,立刻明白了其中关节。正妻见不得她们这些妾氏有孕,而那人对她有一份军中情谊在,因而颇有敬重,本就是正妻的眼中钉肉中刺,又如何能容得了她的孩儿?
一时之间,她便在骨肉亲情与对那人的一往情深里难以择决。
其实说起来,只是因为她还不够信任那人罢了。他对她的爱,不如她厚重。他对她的情,不如她深切。情之一字,处理不得当,便伤人伤己。又因为第一个孩儿的折损,令她对他心有怀疑,因此,在发现自己又怀孕之后,并没有选择立刻告诉他。
高门豪宅,非她所愿,她求的,只是那一个人,那一份心。既然求而不得,她留下,甚至有可能牵累了孩儿的性命,不如远走。
找一个院落,与世隔绝。
她太了解他,所以走的不远不近,也果然如她所愿,她和孩儿,从来没有被找到过。
毕竟,他要找的只是一个孤身的妇人,而不是这样有老有少的一家子。
蓝锦甯的出现,让她以为是他找到了自己,可是,最后却只是虚惊一场。
“娘,您是说……”封老爷吃惊的望着鸡皮鹤发的母亲,她的褶皱深深,填满心酸,她的眸间盈盈,充斥水光。从前的坚强消失的半点都不剩下,仿佛真真只是一个老弱妇孺了。
“是,你是他的儿子。儿啊,你可怨恨娘,让你、让你从小就没有父亲……”
他不是小孩子了。
如果他正当少年,一定会愤然离去;如果他正当青年,一定会怒目而视;如果他正当壮年,一定会不折不挠……可他不是,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膝下儿女成群,性情中的些许棱角,早已平整圆滑。
他只是紧紧的握着母亲的手,微笑的望着她:“孩儿,不怨。”
封老夫人一瞬间如同大水溃提,珠落不停。
他不怨,然而她呢?
情之所钟,何以封心?心之所系,怎能锁爱?
看得开,少年亦可笑苍天;看不开,老妪何能破红尘?
……
“为何赠他蓝谕令?”阿常对着马车中的少女翕动嘴皮,在旁人看来,很像是窃窃私语。
马车边上的护卫早都被阿常打发到一边去,姚黄魏紫很是有颜色的主动下了马车跑去跟别驾车上的马夫挤在一起——她们也算是半个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留下郡主和世子单独相处。众人都以为他们是小儿女要说悄悄话,自然没有不肯的。
不要跟他们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话,咱不拘小节也不要说这样不合礼数,真要守礼法那他们也就不是什么暗卫了
至于王府的暗卫,十个有九个都是知道自家世子的心思的。虽然世子爷的情绪从来都不表露在脸面上,可都从京畿追到雁乐去了,还不明显么?不过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两方人虽然曾经道不同不相为谋,此刻的心思倒是有志一同的。不管那边,都已经笃定,对方便是未来的“郡马”“世子妃”,对待他们二人的相处,自然也就不知不觉的宽容了许多。
一边是窃喜着自家世子爷总算是抱得美人归,就算还要等等,但这事也就不离十了;一边是高兴小主子得了如意郎君,不说以后如何,单看现下这场面,就知道世子定然是个长情的,别忘了,世子可是已经十七了别家的少年,这时候早就娶妻了,说不定连儿子都有了
让这样众望所归的小两口私下说说体己话,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却全然不知道他们全都料错了——阿常跟锦甯说的事儿很正经,可就是因为太正经了,连他们都不能知道,因而,宁可被错认成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说什么悄悄话——看这事儿纠结的
“到底是我蓝家血脉……”锦甯幽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太过世故与沧桑:“阿常,我始终与你不同。”
“我与你不同”,不是讽刺,亦不是羞恼,而是真正的阐述。
那厢沉默了一会,又道:“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戳破这层纸?”阿常冷面冷心,可其实,只是他的思维比旁人更直接些罢了。在他看来,不如不说不懂,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离去,不是更好?“有时候,我真是不懂你。”
“因为这是人世间啊……人心,本就是最难懂的。”
正文 200.羞恼
说起来好像太过老于世故,其实只要站到对方的立场上去想一想,就足可以明白。
一开始蓝锦甯一行人只是单纯的想要找个可以暂住的地方,躲避大雨而已。到了封家庄子上之后,虽然和封家人也有接触,也不过是客人和主人之间的人情往来——总不可能住了人家的房子,吃着人家提供的饭菜,还一声不吭?被说成不通情理还是好的,让人认为他们是仗着身份高贵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都是正常的。
她也从没有怀疑过这庄子上的任何一个人,庄户人家善良热情并不需要什么理由,没有必要因为一点小恩小惠而妄自揣测什么。
唯独封老夫人的反应未免叫人觉得有些怪异,开始是压根不露面,后来却好像刻意的出现在她面前,还表现的那般“与众不同”,想让锦甯不注意到她都很困难。而封四爷的出线,便是一点燎原星火,将纠结成一团的乱麻迷障都烧了个一干二净,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如果封老夫人不是那般作态,就算封四爷和蓝正杰长得有十成相像,就算是有再多的把握,肯定自己的猜测,她最多也只会一笑置之。
封老夫人只怕是很矛盾的。
想让她知道,又不想让她太明白。就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害怕受到指责,即使是非常愿意坦白,却还是下意识的躲闪和遮掩。在封老夫人看来,她私自离开武郡侯府自然是错的,身怀有孕隐瞒不说更是错上加错,何况还一躲就是几十年
老爷子派去寻找她的人,她未必就真的一个都没遇上过。
再者,几十年了,她还这般犹豫闪躲,还能有什么原因?不过是因为那一份情在
想起太爷爷曾经提到这位“贵妾”时眼底露出的一抹温柔,蓝锦甯其实真的很想去质问她一声:当初为何离开?为何不去试着相信?
可是,她终究没有问出口。
一位自己需要唤一声太姨老人,为情所困了这么些年,在逃避和等待中犹豫不决的过了这么多年,真的有必要和她太过计较么?
她知道,如果感情有了裂缝,心中有了伤口,却不是时间能够轻易愈合的了的。
所以,她选择向封老夫人点明一切,不让她活在自欺欺人和未知的恐惧之中。她相信那是一位睿智的老人,会知道该做出怎样的选择才是最好的。
想来到了最后,只怕是理智战胜了感情。封老夫人答应让封老爷接受蓝锦甯的信物,就等于是告诉蓝锦甯,她不希望老爷子知道他们一家的存在——的确,他们一家很安逸,活的十分的自由和开心,和武郡侯府的勾心斗角简直是天壤之别。可有亲子而不自知,这对老爷子,却是另一种方式的残忍。
所以,留下了信物,如果有朝一日她想回头看一眼,还有后路可走。
只是,如果换做是蓝锦甯,她只怕不会回头。
即便身后是鲜花红毯,即便身前是利石荆棘,她也不会回头看一眼。已经舍弃不要的东西,就不要想着它仍可以完美无瑕,更何况是有了裂痕的感情
猜忌,怀疑,怨恨,憎恶。一切负面的情绪,难道不是因为至情至性、至真至纯的爱?
只要不回头,就不必面对过往的一切,不必在回忆中,忐忑难安。
“我还是不懂。”阿常沉寂了一会,方才闷声说道,旋即又道:“不过,只要你懂就好。”
只要你懂就好。
车厢内的蓝锦甯,低垂收敛的眼角微微抽搐,唇边难掩一丝惊愕之意。
或许有人会觉得阿常是个腹黑寡言的性子,一直以来,就连蓝锦甯都是这么以为的。他存在的太久,久到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地府中几乎许多人都有过去,包括一副好人脸的陆判大人。呆了两百年,她自然是听了太多太多,连自己也有些麻木了。
可恍然想起来,无常从来没有说过他的过去。阎罗虽然也从不说这些“没什么意义”的话题,但地府中还是有不少关于他的各色传言,可惟独白无常,从没有人提起过。
像一团漆黑的迷雾,又像一张洁白的绢纸。
以为他只是不想说,也许那些记忆太过痛苦心酸,才让他生成这般冷血冷情得模样。整天冻着一张死鬼脸,身边十丈以内总是寒气逼人。却没想过,也许他根本没有过往?
也许他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也许他是真的不明白爱憎有别?
锦甯猛然撩开车帘,望向那骑在马上的少年。
阳光洒落在他的侧颜,仿佛一层金灿灿的绒毛一样温润柔和。他皱眉思索的样子仿佛有许多烦恼,却总是用一句“你知道就好”来作为总结,便抛到一边。
也许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压根都是他的真心话?
阿常感受到她的目光,侧过脸来,朝她淡淡一笑:“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就是这个笑容原先还不觉得,此时却分外熟悉这分明是她的笑容,对着他这个“唯一的知情人”的时候才有的笑容原来……他竟然只是一直在模仿她的表情?
这样的认知到达触觉神经的时候,她忽然有种心疼的感觉。
她亲近自己这一世的家人,所以,他对她家人的表情便比旁人多些,也更温和更有耐心。她并不喜欢亲近他的王妃母亲,于是他对他母妃还及不上蓝家人,甚至趋于冷淡她对六皇子心中有忌讳和愤懑,他便讨厌她和六皇子接触……她一直以为是他太过在乎自己的缘故,却从没有想过,他有可能是在学习她对各个人各种不同的表情
就如同稚儿学步一般
这些人,无论是亲人还是仇人,无论是平明百姓还是王孙权贵,在他眼里根本没有分别
“阿常,你……”她望着他微笑的脸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心中鼓噪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不安,望向他一如往常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却突然发现是如此清澈“你真的喜欢我么?”
阿常一怔,歪着头看了她片刻,仿佛在疑惑她为什么有此一问,半晌方才哑然失笑。
这一笑,却是自然了许多,他真的在笑,笑的那么开心,那么恣意。他声音明朗动人,带着一种莫名的磁性,“呵呵”出声?br />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