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张岁寒扫了她一眼,撇撇嘴说:“长得真精巧。 ”
精巧……好特别的形容词。
又对程牧云道:“听说你对本郡主日思夜想相思成病?也不是本郡主不肯给你机会,只是荣王府每日来说亲的人都要排出朱雀大街,像你这样的矮冬瓜,长个两尺再看。”
“我————”
“云儿!”大长公主一个眼刀扫过来,程牧云到了嘴边的话也只好硬生生咽回肚子里。而他娘亲仿佛后妈一样,捂着嘴嘲笑自己儿子。
张郡主有感而发,“唉……生得太过美貌总会惹出些烦心事。”
额……她不禁,看了又看。透过层层迷雾般厚实的铅粉,她企图寻找真相的蛛丝马迹,最后鉴定为这张脸天生霸气,她决定把大脸协会第一届会长之职让给实力超群的张郡主,大脸协会一定会在新会长的领导下发扬光大名垂千古。
张郡主小山眉倒竖,惨白的脸看不出表情,随时随地都如私塾先生肃穆,“你看什么呢?唉……又一个为本郡主美貌倾倒的人。”
大长公主掩嘴轻笑,顾南风当场石化,程牧云终于有了点精神,光顾着幸灾乐祸,没空想自己更加悲催的人生际遇。
“微臣……小人不敢。”她抵挡不住,忙不迭给小皇帝使眼色,别只顾着讨好你祖奶奶,先帮我解决了眼前的姑奶奶吧。
李慕还是很讲义气的,立马撒娇说:“皇祖母,孙儿饿了。”
太皇太后发话,开席开席。
顾南风这才松了口,退到角落的角落。
基本上他们家人吃饭,她就只有站着的份。眼睛尽量不去看桌上琳琅菜色,左右溜达,忽而发现桌上比先前多出一人,也是个六七岁的男孩子,眉清目朗,典则俊雅,但脸色是苍白到病态的白,整个人冷冰冰的一句话不多说。太皇太后十分照顾,可说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可他依旧深沉,缄默不语。
李慕和程牧云基本上就是俩话痨,第一次遇见同龄孩子里沉默寡言的一位,她不禁多瞧了他几眼,见他突然间转过脸来,与她四目相接,却连眼神也是冷的,全然失去孩子应有的灵动,沉闷而寂寥。
毕竟是皇家的孩子,有一两个变态也不足为奇,她想想便放下,老老实实看地板。
最后太皇太后宣布,明年开始皇家小学要多两个新朋友,一个当然是张岁寒张郡主,另一个便是方才冰坨坨一样的小男孩李然。
程牧云与李慕当即面如死灰。
顾南风苦中作乐,还好郡主是女孩子,并不同他们一齐上课,只不过住在宫中,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还需谨慎,免得引火烧身,欲罢不能。
哀莫大于心死,回程的马车上,程牧云终于爆发,“母亲,你怎么能让那个死丫头住进宫去!儿子以后再不进宫了!”
大长公主毫不在乎,淡淡道:“你不想见张郡主也不是不可以。”
程牧云上套,急切地问:“怎么说?”
大长公主道:“乖乖去禁卫营报道。”
“不去!我才不去。”
“是吗?那也好,趁机在宫中好好同张郡主培养培养敢情。”
程牧云大呼不可,但大长公主不动如山,最后自然是程牧云败下阵来,颓丧道:“我怕离了上书房,陛下与顾小七就会同我疏远了。”
“不会的,这点你尽管放心。”
“为什么?”
大长公主笑着点一点他鼻尖,“你傻呀,有张郡主在那,他们只会时时怀念你的好,你离得越久,他们便愈发想念。”
程牧云小朋友很是惊喜,“真的吗?”
“母亲什么时候骗过你?我看张郡主挺中意顾家那孩子,或许等你历练回来,他俩已经如胶似漆,你可不就又少许多烦恼?”
他被忽悠得云里雾里,但想象顾南风被张岁寒荼毒的画面,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又酸又涩的滋味,仿佛是心爱的玩具被恶霸抢走的深切痛楚。“不行不行,我不能把好兄弟往火坑里推。”
“明早就去营里报道?”
“哎——也不让我道个别。”
应
过新年,放大假,忙忙碌碌一整年终于迎来新年小长假,顾南风的心情仿佛窗外松软白雪一般轻快。
府中但凡年长者皆是忙碌不停,只有她这样的小豆丁才觉着过年是享受,还有对面执棋不语的谢先生。顾南风一手臭棋,偏偏瘾重,镇日里缠着谢先生陪她下,从今早开市已然输了五局,谁知她如此坚*挺愈挫愈勇,一旦喜欢上,定要往死里折腾。
“怎样?先生久不落子,是否已无对策?”
谢先生捏着白子,但笑不语。最终落在中心,无奈道:“为师正想着如何才能让你输得体面些。”
顾南风咬咬牙,收拾残局,“再来再来,就不信回回都输这么惨。”
“唔,这回我已经尽全力让你少输几子。”
她叫嚣着重来重来,蛮不讲理,“学生棋艺差,全然都是因为先生教的不好,这事要传出去,我是不怕的,怕只怕丢先生的脸。”
谢先生素来性情温和,听她这般胡搅蛮缠也不恼,淡笑道:“那此番为师要多谢南风保密了。”
顾南风厚颜无耻,点头,理直气壮答:“那是那是。”一边敲着棋盘,面露红光,雄心勃勃,“看这回不杀他个鸦雀无声鸡犬不留。”
谢先生道:“好词好词。”
虽然口号响亮,但技术上一样不过关,不多时,她便只有挠头冥思苦想的份了。恰时,外间红袖挑了帘子进来,屈膝道:“七少爷,夫人唤七少爷去前头说话呢。”
顾南风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动,只摆摆手,不耐道:“我这正陪先生下棋呢,没空,懒得说。”
谢先生适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在陪我。为师求求你别再陪我下棋了。”
“那不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母亲都要靠边站。”说完接着耍赖,“求求你啦师傅,让徒儿陪您下两盘吧。”
“不错呀,儿大不由娘,这还没讨媳妇呢,光是个教书先生都能排我前头去。行,正好闲着呢,收拾收拾她也好。”语毕,终于找到点新鲜事的顾夫人便领着丫鬟婆子五六个浩浩荡荡地赶到碧玉阁。
此时顾南风正入迷,全副心思都放在棋盘方寸之地,红袖唤了两声都没反应,红袖只好重复道:“夫人来了。”
“管你什么夫人,天王老子来了都别来烦我。”说完将手中喝完的茶碗往后一递,头也不回地说,“去,添水。”
后头半晌未有人接,谢先生一个劲咳嗽,顾南风想不出对策来本就心烦,这下更是恼怒,提高了声调,“是木头做的还是怎么地——”一回头,恨不得时光倒回,天,简直中头彩,顾夫人的脸色绿油油泛光,堪比初夏爽脆刮辣的新树叶子。
她似老鼠遇见猫,腕子止不住地抖抖抖,连带端着的茶盏叮叮咚咚乱响。在只听得见呼吸声的房间里,显得如此突兀。
谢先生起身来,拱手行礼,“见过夫人。”
顾夫人微微颔首,从容接过,当真为她添好茶水,“下棋呢?”
“哎,是。”顾南风呆呆地喝一口热茶,好烫。
顾夫人道:“我陪你下完。”
顾南风一时越发呆滞,点点头,闷不吭声地同母亲下棋。
可是……不会吧……
顾南风一脸不置信地望着顾夫人,一盘棋下来,顾南风竟然赢了一子半,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顾夫人接着谢先生留下的残局走棋,这样还能输,顾夫人的棋艺确实烂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顾夫人道:“爽了吧?七年来头一遭赢棋吧?”
顾南风依旧木然,难以相信眼前这般奇异光景,拥有女王气场的顾夫人居然输给一根废柴,莫非……有什么阴谋?
“这回你总该相信,你确确实实是集合了我和你爹身上所有的缺点,世上除了你爹娘,我约莫着,你再赢不了旁人。 ”
顾南风默默拭泪,“我以后都不下棋了。”
顾夫人颔首,对自己的教育成果十分满意,“知道就好,人不能总是一根筋,二愣子似的一条路走到底,不打死不回头。”
对于顾夫人的打击报复,顾南风已经习惯,只道:“再不下了。”
顾夫人道:“是呀,我就当心你四处丢人。”
见顾南风垂头丧气闷不吭声,顾夫人倒是想起本意来,吩咐人收了棋,且强令永远不要让黑白棋子出现在她面前,才开口道:“今日本是要唤你到正房去,为你大姐的亲事做个参考,谁知你有热闹都不看,你究竟是不是……唉……你果然是条真汉子。”
你才真汉子,你全家————你全家就你一个真汉子。顾南风腹诽,顾夫人在自己女儿的性别问题上总是模棱两可,摇摆不定,迟早得出问题。
“你大姐过了今年就十六了,再不嫁,可成了老姑娘,到时候吃咱们家用咱们家的,十年二十年嫁不出去,算算可亏,亏死了。”
顾南风眼睁睁看着她的新欢被收起来压箱底,却也无能为力,只能顺着顾夫人的话说下去,无事闲来八卦一番,聊以慰藉,“孩儿听说二姨娘为大姐说过一门亲来着,怎么,莫非又不作数了?”
谢先生到底是男人,对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十分畏惧,寻了个由头便告退了,留下一屋子女人,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顾夫人道:“那是打小定的亲事,那会子你爹不过从四品,这回已然是二品大员,二姨娘自然不愿意原先的穷小子做女婿,因此想辞了那门婚事,本以为颇为艰难,谁知那家子也是有骨气的,径直将那去说情的大舅子赶出门,聘礼也不见上门来要。只道是攀不上咱家高门大户,被你爹晓得了,今早好一通教训,把二姨娘和大姑娘全然骂得哭哭啼啼,看着倒也舒爽。比之赢棋,犹胜百倍。”
停了些许的冬雪又下起来,北风在窗外凄厉哭号,光是听听声音便觉得周身寒毛直立,沁骨透凉。
好在屋内火盆子生得旺,脱去大氅亦不觉冷。
张嬷嬷道:“婚姻自古以来为成家立业头等大事,怎能说改就改如此儿戏。”
顾南风捏了个橘子在火盆上烤,转着手腕,低声道:“这事确实荒唐,怎能如此嫌贫爱富数典忘祖。那……大姐怎么说?”
黄灿灿的句子被烤得有些发暗,大约是太近了。
顾夫人勾了勾唇,“你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能同你母亲一般不惧富贵,不媚权贵,泰然处世?再说你大姐,养在深闺的小姐能有什么见识?自然是对她娘言听计从。女人向来心小如针,见不得人好,旁人富贵,她自要暗地里嫉妒一番,末了安慰自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用不了多久就见大厦倾颓,荣华不再。若是旁人落难,她定要再踩上一脚,早早撇清了关系,生怕招惹晦气。谁不想一生门庭显耀,但又有谁知前程变换?你看他人是一出冷暖闹剧,人看你何尝不是一副奴颜媚骨小丑模样。”
“荣华富贵,到头不过过眼云烟。但真正能淡然处之的又有几人,当然,母亲素来豁达,不畏浮云遮望眼。”橘子热乎乎的,她剥了皮,递给顾夫人一半。
两人分着橘吃,心中也渐渐暖起来。
“这橘烤热了味道可真是怪得很。”顾夫人口中虽抱怨,却不肯扔,仍捏在手上,细细吃着,“秀梅是庶出,身份上矮着一截,怎攀得上京中显贵之家?二姨娘势力,这达官显贵又哪一个不是人精?最多不过为人妾,抑或是做续弦。娘是过来人,这富贵人家的妻妻妾妾最是难相与,受尽委屈不说,一个不小心便被人害了性命,何苦来哉?还是老话说得好,宁为乞丐妻,不为富人妾。小七儿,这句话你给我好好记牢了。”
顾南风点点头,嘴上却笑嘻嘻打趣道:“孩儿堂堂男子汉,记这话做什么?”
“是呀,瞧这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可不是个臭男人么?”
顾南风举白旗叹气,“横竖说不过您。大姐的亲事究竟如何?”
“还能如何?你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容不得有人背后说半点不是,早早打发了管家去那家人亲自登门道歉,亲事不变,过了年你大姐就要出嫁了。也好,她不嫁可不光是她一个人的事,碍着底下的妹妹们可都不敢定亲,大好年华就给白白耽误了。”
女儿家十二三岁便成亲的大有人在,于顾南风,即便在此地生活多年,却仍是无法接受,咕哝道:“二姐不过十五,您急什么?早早嫁人有什么意思,在夫家指不定多少委屈要受,还不如待在娘家多养养,省得小小年纪便被厉害婆婆欺负死了。”
张嬷嬷端了八宝茶来,一会又将底下的丫鬟们都打发到外间去,才掩嘴笑道:“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小少爷怕是听了姐姐们的气话,什么‘女儿不嫁人,情愿一辈子陪着爹娘’都是撒娇逗乐,其实心底里甭提多想了。就是府里的小姐们,哪一个不想嫁个好夫君,将来有个好依靠。”
“连小八都想?”
张嬷嬷笑,“这我可不清楚,只怕长大了一样想呢。”
顾夫人横她一眼,笑得狡猾,“只怕你这小妮子也动春心了?瞧上哪家的世家公子呀?娘给你把把关。”
“什么呀,我可是男人!”
顾夫人却突然伤感起来,抱起顾南风坐在膝头,捏捏她的鼻尖,长叹道:“母亲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为你好,还是害了你,平白耽误你一生……”
“这事自然是极好的,孩儿能入宫伴驾,能读书识字广开眼界,全然是因母亲此举,不然,我定是如姐姐们一般,守着自己一方小小天地,弹琴绣花,不知窗外已是何等天地。不能说不好,但无论如何,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再说了,咱不还因此赢了三千两银子嘛?这可是一笔大财,想想便觉得高兴。”
“就你财迷,还惦记着那三千两呢,可都是我十月怀胎产子的辛苦钱。”顾夫人笑骂。
窗外雪落无声,一层层将京都裹复,若风卷梨花,香飘万里。
一片,又一片。
一年,又一年。
应
年节里顾夫人竟又诊出喜脉来,府中上下大派红包,大有普天同庆的架势。顾夫人特地组织府中全体女同胞上山进香酬神,无论愿意的不愿意的,笑里藏刀的或是面有难色的,统统拉上,浩浩荡荡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