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但身体刚刚微侧,却被少年紧紧地拉住。 深胡桃色的眼凝结在她的身上,只过一秒,他便牢牢地将她拥进了怀里。怀抱来得突兀而热烈,修长的手臂紧紧地环绕她的身体,柔软的短发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她从未觉得白皙年轻人的胸膛有这样宽厚,他抱着她,心脏的跳动结实而有力。
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艾薇,别怕。”
他的声音有着往日没有的接近感。日常虽然同样温柔、同样小心,却总好似少了几分真实的感觉。如今他的声音就好像剥去了硬壳的清凉水果,去除了那一份坚硬的生疏,从她的耳里沁入了她的心里。
“不管怎样,我会在你身边的。”
这安慰着自己的少年,就如冬日悬于空中的太阳,隔着一层雾,但微微的暖意仍从四面八方满溢过来,将她紧紧地包围。他的双臂微微用力,将她紧紧地锢在胸前,“我一定会带你回到埃及。”
回到埃及,真的还可以用“回到”二字吗?那片众神庇佑的黄金般的土地,从未如此遥远,难以逾越的鸿沟,比万里更长,比千年更远。
她不由用手指用力地扣住冬的衣襟,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要哭,不要哭。过了今天,她再也不要哭了,她要坚强地面对明天的战争。不管多么危险、不管多么令人心碎,她一定要努力地活下来,找到荷鲁斯之眼,回到未来……
他的事情……不如忘记吧。
手指透过衣襟伸伸地嵌入了掌心,白贝一般整洁的指甲渗出点点血迹,染在冬的胸前。少年放开了艾薇,白皙而骨感的手指将她的手缓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打开,放在自己的掌心。这样的动作,好像许久以前谁曾经做过,将她的手小心地摊开,然后放入自己宽厚而温暖的手掌里。爱你,十分爱你……模糊的记忆在脑海里渐渐晕开,眼前一片光华万象,连视线也变得不清晰起来了。
“艾薇,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冬的声音在耳边淡淡地飘过。
眼角还挂着点点的泪珠,艾薇没有回答。他的脸逆着光,模糊地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隐隐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你是谁?”
×
你是谁……?
那一刻,心底突地一跳。有些紧张,有些恐惧,还有些……解脱。
她是谁。
她究竟是谁。
自从回到这里,自从借用了这具身体,没有人发现、没有人问起。她是艾薇,她究竟是哪个艾薇。如果没有阳光般的笔直金发,如果没有天空般的湛蓝双眼,她就不是真正的她了吗?如果背负下贱的侧室之血,如果持有怪异苍白的面孔,她就是另一个艾薇了吗?
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渐渐地,连她自己也变得迷茫。冬的这个问题,她究竟该如何回答。
面孔露出空洞的微笑,月光衬着她清瘦的脸庞,白皙的皮肤更显出几分濒死般的惨白。
“我是……艾薇。”
“你不是,你不是艾薇公主。”冬却微微摇头,俊秀的脸上没了日常笑意,“请你……不要瞒我好吗?”
少女抬起头来,灰色的眸子里仿佛蒙着一层湿润的大雾,使人看不到她心底的真实想法。
虽然人人都说她相貌怪异,虽然人人都对她心存憎恶,但他从来不觉她丑,亦从来不觉得她邪恶。
他看着她的双眼,轻轻地说,“艾薇公主不懂飞镖,也不喜欢走动。身为祭司的她对卡尔纳克神庙的构造、方位十分熟悉,但却对政事丝毫不关心。自幼与女眷生活在深宫,对沙漠之水自然也颇有了解。更为重要的是——”
他半跪在艾薇面前,手指轻轻拉过她银色的发丝,“你比任何一个人所知道的艾薇公主更加勇敢,你展露的性格,就好象拉神的恩赐,就好似正午的阳光一般耀眼而令人不敢直视。”
他深深吸气,“我……会帮你保守秘密,请你至少,不要再隐瞒我。”
原来……她有这样多的破绽啊。缺乏的常识、别样的性格,如此容易被识别,冬看出来了,那个人却没有……
她扣住自己的胸口,深深地吸气。
“冬,其实,你知道荷鲁斯之眼对吗。”忍住胸口的微痛,艾薇调整呼吸,灰色的眼睛直接地看向冬。
冬顿了一下,然后就地深深地拜了一礼,“殿下恕罪,冬的确很清楚秘宝的事情。只是之前……”
艾薇轻轻摆手,示意冬不必介意之前的隐瞒,她只言简意赅地说道,“我用了荷鲁斯之眼,来到这个世界。”
冬看着她。他的表情十分复杂,说不清是没有理解、是惊讶、还是迷茫。但是他却没有笑她,甚至连句“不信”都没有说。他只是看着她,静静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于是也平静地对他微笑,眼睛里闪过透彻的光芒,倾诉一般地继续了下去,重复了一次这个令她困扰,却无法摆脱的现实。
“我来自,三千年后的未来——”
她说的那一句话,好像深黑天空中银色的星,静静地下坠,随后猛地落入他的心里,激起万丈涟漪。
——脑海里,隐隐闪过许久前一句模糊的说话。
“不要靠近那个蓝色荷花池,那是陛下修建给他心爱之人的……”
温柔和蔼的声音,好似变成了遥久的记忆,
“他总会说,那名金发的女子总有一天会从未来,来到他的身边。……冬,如果你长大了,你也会找到你心爱的人,那时候……”
红色的宝石在胸前隐隐跳跃,好像要燃烧起来一般灼烧着他的皮肤。
冬用力地阖上眼,仿佛要把那记忆从心中狠狠地甩去。再看向艾薇。月光倾泻了下来,落在她银色的发丝上,竟显出些微的淡金色。她静静地笑着。精致的面容宛若无暇的象牙工雕,她不是日常人们谈起的艾薇公主,她的美丽可以攫取人的呼吸。
“冬,我借用了荷鲁斯之眼的力量。我的灵魂,来到了这具身体。”艾薇淡淡地重复了一次,“你可以说我是艾薇公主,但也可以说,我并不是。非常感谢你,发现我这具皮囊下,与那位公主截然不同的灵魂。”
她叫做奈菲尔塔利,这样信口拈来的名字竟与不很受宠却极尽荣华的王后同名。难道这只是巧合吗?
不是。
她便是拉美西斯一直在等待的人。
“她”提过的金发女子并非虚构。
他看着艾薇,修长的手竟不由稍稍用力地扣住了她的肩。如果拉美西斯知道她的身份……不,他竟不想让那个男人知道她的身份,他并不配知晓眼前的人实际如此珍贵。如果拉美西斯爱她,为什么一直以来可以如此残忍地对她,如果拉美西斯每天都在想着她,为什么二人离得如此之近,他依然认不出她。
他如何能将对他而言如此重要的人拱手交给冷酷残忍的埃及王。他不想,永远不想!
“那么,你要回去吗……?”声音里带了隐隐的颤抖,他无法扮演如常的冷静。心底渐渐晕开了陌生的感觉,就像曾经深邃而冰冷湖底,此时却似乎能听到什么东西燃烧的声音,一种热烈的液体正在湖底深处慢慢地涌动着,带着几分冲动地即将掀起翻天覆地的沸腾。
少女略带忧伤地看着她,沉默了半响,随即微微地点头。“但我找不到荷鲁斯之眼,没有荷鲁斯之眼,我便回不去。”
四枚密宝之钥的行踪全部知晓,然而是否能够顺利地将它们全部拿到却仍是答案未卜。拉玛早前的话在脑海中回响,即使拿到全部的密钥,也不一定可以找到荷鲁斯之眼。
未来,总是会来的。但是她的未来太过遥远——
她想回家。
猛地,脑海里掠过在桥头见到的楔形文字。除了这一句冬已经翻译过之外,在桥头、荷鲁斯之眼的标志下,还有一列文字。那图像,她是牢牢记在脑海里的啊!
想到这里,她猛地抬起头来,拉住冬的衣襟,“还有一句话,我想请你帮忙翻译。说不定与荷鲁斯之眼的线索有所关系。”
冬一时无法从艾薇快速的话题转换中反应过来,她却已经从他的手中挣脱,跪在沙地上,用手指划起了什么。歪歪扭扭的图案,却似模似样。
冬看着她认真的样子,起初只觉得有些想笑,而当那文字渐渐成型,他的视线不由渐渐凝结,就这样固在了沙地之上。
“艾薇……你在哪里看到这些?”
艾薇回过头来,略带急切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我在那座木桥的桥头看到……”
冬跪在艾薇的身旁,伸出手去轻轻抚平地面的硬沙,抹去了艾薇写下的文字。
“喂,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艾薇小声叫了起来,别看字数不多,写起来还真是很费力。
冬缓缓地看向艾薇,嘴边又带上了淡淡的微笑。或许是映着月光的缘故吧,在艾薇眼里,冬的表情是这样冰冷,就如同极地之海一般,如果要说熟悉,还有一个人有着类似的表情。好像是哥哥,在用尽各种手段打压对手,商场之上将对手踩至脚底;或者应说是另一个人,高地之上,背后的君主,冰蓝的双瞳冷漠地扫视全局,轻描淡写之间全盘灰飞烟灭。
“艾薇,不要再去追究,这里究竟写了什么。”冬看着艾薇,轻轻地说道。
他的话语略带蹊跷,艾薇不由有些焦急地追问,“这些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冬只微笑,轻轻摇头,眼里却不带任何笑意。
艾薇不由咄咄逼人地问了下去,“是外号?是暗语?是带有其他意味的象征?”
“艾薇,等我们平安地从战场归来,我都会告诉你。”
冬淡淡微笑,他修长的手指划过艾薇的发丝最后落到自己的身体两侧。不管她再如何焦急地追问,他都不再说话,深胡桃色的眼微微上抬,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那深邃无涯的夜空。
第二十章
古实,或努比亚,是埃及尼罗河第一瀑布阿斯旺与苏丹第四瀑布库赖迈之间的地区的称呼。努比亚是埃及与黑色非洲大陆之间的接驳之地。早在拉美西斯二世前数百年,埃及的法老们就多次向这片拥有大量壮年劳动力及财富的土地进行了三番五次的进攻与同化。第十八王朝的图特摩斯三世,曾经对努比亚进行过一次颠覆性的征服,一度将它的全部国土划入埃及的版图。
部分努比亚人开始依附法老的力量,在法老的军队、政治制度里任职。即使在当今遗留下来的记载里,手持弓箭的努比亚士兵是法老佣兵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上的同化,使努比亚渐渐变为埃及的一部分。在埃及拥有霸权的年代,努比亚人不过是一个“兵库”或是“贮金室”。然而当埃及衰落的时候,努比亚人就会兴起。
拉美西斯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努比亚自身蕴含天赐的财富,努比亚,这个词来自埃及语中的金的读法,正是由于其国土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量金矿。获得努比亚,即获得国库的充盈。退一步说,努比亚与埃及南部接壤,离底比斯距离不远,从军事上看同样意义重大非常,在埃及北面赫梯,东患亚述,西向利比亚的危急之际,稳固南疆一切可能的动荡,是其他战争开始前首要的一步。
然而,有征服便一定会有随之而来的反抗。努比亚由多个黑人部落组成,并非单一民族的存在。与埃及同化后,有人顺从于埃及的文化与统治,甘心以傀儡之国存在。而有人则会举起反抗的大旗,一次又一次勇敢地向太阳之国发出挑战,即使这样的举动不啻于以卵击石。
拉玛,就是早前众多反抗势力里面的一位。与他的同僚不同,拉玛异常清楚,零散的进攻几近徒劳。几年来,他细心筹划,积攒实力,以游击的方式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埃及在古实边境的势力。精心训练的勇敢士兵,努力囤积的战争物资。拉玛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报复几个埃及士兵,出一口恶气而已。
现在,他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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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觉胸口不住地发闷,好像一块巨大的石沉沉地压在上面。周围很热,身体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汗,让人觉得心烦意乱。艾薇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空调是怎么回事……”
恍惚间,只觉得自己是躺在伦敦家里那张舒适的床上,洁白的床单和轻柔的被好像千百尾羽毛,这样裹着自己。耳边似乎听到久违的钟表秒针走动的声音,或者是点滴落入细长导管的声音,或者是佣人尽量小心的脚步声音。眼这样重,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只感觉阳光透过维多利亚风的窗帘射入屋里,热乎乎地落在身上,好像自己要渐渐燃起来。
她本能地缩起身体,想躲避从窗口射进的热力。头一歪,却被谁人的手挡住。熟悉的声音却好似来自陌生人一般侵入她的脑海,“小心。”
一楞,她随即用力地睁开眼,离自己脑袋不过分毫距离就是坚硬的岩壁。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将头转起,映入眼帘的是冬俊美的脸。他半跪在自己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而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放在她的脑侧,防止了她刚才一头撞在岩壁上。
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艾薇慢慢地支起身体,用手轻轻地推了一下冬,示意他稍稍退远。少年却没有退后,脸上全是挥之不去担心的表情。
“艾薇,你没事了吗?”
艾薇莫名其妙地看了冬一眼,暂时没有回答,明明是清晨,周身却又是那令人难受地沉闷。她慢慢爬起身来,挺直脊背,透过夹角,望向蓝天。
太阳缓缓地浮出了地平线,起橙带金的光线渐渐揭开了天边灰蓝的帷幕,热力越过山石,落在她的身上。视线延伸,夹角的外面整齐的白色队伍列成数个方阵,白色的旗帜随风轻轻飘起,晃得人睁不开眼。努比亚人黝黑的脸上挂着点点汗迹,深棕色眼里带着肃杀的锐利,背后的弓与箭呈同样的角度,简单、整齐。
他们应该全部准备好了,艾薇这样想。
几千人的战斗力量在这个年代相当之大,但是毕竟是要和法老五大兵团之一交锋,不借用黑夜的掩盖而要在白天光明正大地攻打过去,却是有点以卵击石的感觉。如果是艾薇的话,她会选择在深夜出发,从而在对方最为松懈的曙光到达之前,进行攻击。正在心底为拉玛的失策感到惋惜,但转念一想,不管怎样拉玛毕竟是敌对的势力,选择错误的进攻方式,其实是对法老大大有利,她或许应当松一口气。
“奈菲尔塔利,”轻快而充满活力的声音冲入耳廓,艾薇愣了足足有三秒钟才意识到那是在叫她。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她转过头去,灰色的眼睛眨了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