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附近的老人说那就叫珍珠泉。”木桢有些兴奋,哗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噗哧摇着,凉风微起,连带我也解了几丝苦热。“衙门里,我已交待齐备了,由他们闹去,我们自到珍珠苑躲几天轻闲。”
“你走得开?最近不是正商议着与戬国做丝绸买卖的事儿?”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戬国每年进贡的绸缎,若只供皇宫内院用,那是尽够的,不过是听了你的话,觉着若是开市经商,与两国都有些好处,商人得利,蚕农安稳,辽洲也多些进项。”“那究竟进展如何?”在我的意识里,开放总比封闭好,而戬睿边境从未正式通商,只是偶有商人途经,商路时通时闭,全看朝廷风声。只是苦了那些养蚕人,不养蚕换不来米粮,养了蚕,有时又无人收丝——守着宝贝当废铁,心情苦涩不堪。“商议得七七八八,有个大谱儿了,余下的,不用我去做,交给那辽洲太守吧,省得他倒整日无事。”
“皇上呢?也答应了?”
“你说父皇?父皇对戬国,向来忽晴忽阴,连我也看不透他的意思,只是四哥一直主战,父皇一直拖延,未曾痛快答应,可知也不想轻易宣战、血染疆土。只拿准了这一点,什么话不好说?”笑了笑,起身自倒了杯茶,茶面上飘着几瓣菊花,轻轻啄了一口,一股淡淡的草香。“说起来,朝里还有太子,从没听你提起过,还有余下几位皇子公主,都是连人名儿都闹不清的,就只记得你四哥的名号……”说到这儿,不由住嘴,猛然间想起,初遇木桢时,他告诉我叫穆绎,原来正与他四哥的名讳同音。木桢也一愣,显然想起往事,半晌,笑着插开话道:“我已经安排妥当了,你让翠茹收拾一下,明儿我们去珍珠苑住些日子,那儿附近风景怡人,气候也凉爽些。”正叹我们都有心结,总是我说一样、他说一样,木桢走近几步,在我身后停了下来,柔声道:“你若想知道我那些兄弟姐妹的事儿,我只有高兴的,待去了别苑,心也闲下来了,咱们慢慢聊可好?”“谁想知道?”我嘀咕,往旁边挪了几步,顺手拾些桌上的花样,天儿正热,热得我脸颊都跟着烧了起来,稳稳神方道:“还有谁同去?”“带几个小厮丫环,就我们两儿。”
“柳青呢?”不知道为什么,除夕的风波一过,总会想起她欲言又止的眼神,好象藏了很多心事,不是我印象里那个低眉顺眼、恪尽本分的柳夫人。木桢瞧了瞧我,挑眉道:“你若想她去,带上她无妨。”说时斜睨我一眼,敛起那丝柔软,恢复了惯常无所谓的神情。
“罢了,你向来爱做好人。”我轻笑,“但凡自个儿定了的事儿,总说随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好便罢,我的意思若不好,你也没什么责任。”“看来你越来越了解自己的丈夫了。”木桢扬了扬唇,见我疑惑,继续道:“可这次你想错了。”
“嗯?”
“去珍珠苑休养,就我们两儿,其他的,都给我好好待在府中候着。”
“格拉塞呢?”
“也留下。”木桢肯定道,冲我一笑,抬脚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说:“好生预备着,别明儿左等右等不成行,本王可没那个耐心。”话未说完,人已出屋,我无奈苦笑,这才发现他最是个心口不一的,守着个和亲公主,巴巴儿的等了这么久时间,偏说自个儿没耐心。论到耐心,只怕我都不如他,我的耐心早死了,剩下的,只是随波逐流的放任。第二天离开,果然如木桢所说的,除了我们两个,带着几个下人,格拉塞和柳青都没跟去,我偷偷细瞧前来相送的柳青,她低垂着头,恭敬的为自己的丈夫送行,脸上一片漠然,看不出悲喜。格拉塞骑马相关,一直到了城外,城外是另一番景像,空旷的平原远处,青黛色的山峦起伏,盛夏季节,绿意盎然,风中带着青春和泥土的芳香,我也想驰马纵横,可从从前说到现在,从戬国说到睿朝,从钟骁说到木桢,这个愿望还是愿望,一直都没能实现。“回吧。”行到一处,木桢停了下来,转身对跟在他身后半匹马身的格拉塞道:“若有急事再来找我,其他的你决定就行。”“王爷,前日朝中探子来报,四皇子向皇上进言,此时该收复戬国,不易于开市通商,王爷可有何对策?”
木桢微一沉吟,笑看向格拉塞,“你也心急了,此事既然朝中还未有消息,咱们且静观其变既可,何苦正面对峙,没得劳神。”格拉塞一愣,他追随数年的五皇子萧木桢与从前似乎有些不同,还是那样不羁,却多了几分牵挂;还是那样诸事不放心上,却多了几丝柔软。这一切是因为什么?除了战略,他向来不善于思考,可现在,他隐隐有些明白——有些东西注定会发生,就好象命中注定在何年何月何日,他们都一起碰到某个人、某件事……“这事儿我自有分寸,回吧。”木桢挥了挥手,扬声道:“启程。”
车队随从重又开跋,掀开轿帘一角,我瞧见格拉塞站在原地,我从他身边经过,他并未俯身,直到走得很远,还是保持着既定的姿势,越来越远,变成一个黑点,犹能感觉他的长久驻足与目光。一路无语,也没仔细打量那个精致的城郊别苑,我在想那沿途的风光,正是我曾经经过的地方,顺着那些交错的驿道走下去,能回到戬国,回到爹娘身边,好象能闻见家里熟悉的味道,而我,对着一池轻漾的温泉水,罗裳半解,陷入沉思。转眼就是一年,再过几天就是十六岁的生日,木桢曾说要为我庆生,但亲人远离,我没什么心思,他也就罢了。这样再过个二、三年,如果顺利,就会随他回睿朝京城……离开辽洲,离开娘的家乡,离开他们越来越远……一滴泪落在池中,瞬间没了踪迹。
“公主,入池吧。”翠茹拿来玫瑰花瓣,往池中一洒,点缀一池碧水,晃晃悠悠,让人心醉。
轻叹一声,散开袍间丝结,长衫滑入,步入池中。
那水温热,轻轻将我包围,长发如同柔苔,时刻在我身边环绕。温泉果然如同珍珠,从池底冒出,串串结成珠链。我的紫色泪滴早已收起,此时看见,有泪意涌上,却无泪水滑落。不知自己泡了多久,直泡到混身发软、倦意袭来,这才缓缓起身,任由翠茹替我披上浴袍,扶着我往内室去。
“王爷该睡了吧?”我问,我的卧室靠里院,木桢的,则在一旁。远远看见窗前有烛火摇曳,夜风袭来,湿透的长发有丝凉意。“奴婢在外头伺候公主沐浴,也没瞧见小伍子,不知王爷在做什么。”
“嗯。”揉了揉太阳|岤,他一定在批折子,这才刚到没一会儿,朝里就来了密报——皇子是难得轻松的,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不愿思量,走至门前,吩咐翠茹自去休息,自个儿才一推开门,桌前坐着个人,手里握着我正在绣的荷包,听见门响,回头时,却是木桢。“你~”
“我来看看。”他接口,握着那荷包走近我,侧身一过时,轻闻我发端的潮湿。
“晚了,回去歇息吧。”低垂着头,这屋里弥漫着玫瑰的淡香,案前烛火一跳,闪花了我的眼。
“嫣然~”
“我累了。”没来由排斥这样近距离的相处,我打断他,偏头躲开。
木桢一愣,轻笑道:“我给你送信来的,既如此,那明儿再瞧也不迟。”
“信?什么信?”自来睿朝,朝中只有景云帝的书信,也不过说些浅显的朝事政务,我知道他的身体不太好,信义比从前略有收敛,可纵然他不说什么,字里行间,也能体会到为君者的寂寞与失望。木桢瞧了瞧手中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块双鱼玉佩,是照临行前娘送予我的护身玉样子绣的,越绣越想,越想越难受……生辰越近,越是思念,十六年前的今天,我还呆在娘肚子里,无忧无愁,如同浮在温泉中,被羊水包裹,安全又温暖。“戬国有信来,是给你的。”
“嗯?”
他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太过熟悉的字迹,反而让我愣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
“这是岳父大人的信。”
“嗯?”我不明白,抬眼瞧他时,他的样子有些模糊,自从谎报死讯,怕露出破绽,和爹娘商议不再通信,这会儿怎么倒有信来?想到这儿,突然害怕,心下乱跳,一把接了过来,忙不迭问道:“可是我爹娘身体不适?或是有何变动?”木桢的眼神难得温柔,他轻轻将我拉入怀中,展开那封信,沉声念道:
嫣然吾儿,吾与你娘皆好,且勿挂念。
……
泪破眶而出,木桢并未停下,继续道:
年上,辽洲王爷曾派人送礼道歉,爹方知此人既是曾登门求亲的睿朝“皇商”,始信造化弄人、姻缘早定,既已如此,汝当放下过往,既为汝终身幸福想,也为戬睿两国想,莫要沉浸往昔,汝甚年轻,路犹漫长,爹赠你一言:命由天定、福由心生。……
泪意变成抽泣,我俯在木桢肩头,感受到他扶住我的力量,微一顿后,仍往下念着:
骁儿自回国以来,心志大乱,朝中集市,四处寻你,幸而景云帝颁下严旨,无人敢透风声,苦寻数月未果,骁儿大病一场,急煞两家老人,幸而他体质强健,早已康复,汝莫担忧。如今他倒先为父拜别故里,辞官远行。难为骁儿心中既伤,又为我们排解,他远行之日,爹并未相送,与言洌兄彻夜长谈,一夜之间,颇多感触——人生在世,所寻者各不相同,偏要相逼,未必会有结果,莫如随他而去,反而感觉他的轻松,只期望有朝一日,骁儿能解开心结,直面过往。……
多久不敢忆起的往事,如今一一在我脑海中重现,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嬉笑怒骂,仿佛就在眼前,他的宠溺、他的纵容、他的明朗、他的开怀、他的执着……无一不在我心上,泛起圈圈涟漪。……
只是言洌兄一脉单传,骁儿一走,一夜白头。
嫣然,爹娘一直挂念你,自王爷派人来往,我们才与王爷私下通信,你在睿朝种种,爹娘尽数知晓,但今日才给你去信,一是因为骁儿远走;二是望你开怀。与辽洲王爷也算有一面之缘,爹相信,我的女儿一定能自己把握幸福,放下心中重担,尽一名王妃责、尽一名人凄责……余下种种,不再多述,你若有信,亦可转交王爷送达,爹将你托付予他,自此放心。
……
我哭得累了,木桢欲将我抱起,本能拒绝,他倒不在意,挑眉道:“我们好歹也是夫妻,这会儿可是岳父大人都承认我了……”“你什么时候偷偷和爹爹写信?”我打断他,这个男人瞒着我做的事太多,突然害怕他,害怕他还做了更多我无法接受的事。“年上。”他答得干脆,好象一切天经地义。
“干嘛不告诉我?”
“你从不和我好好说话。”
……
“你说了什么?爹说了什么?为什么今天才给我写信?为什么今天你让我看信?”
“你不累?”木桢反问,“你的眼睛都红了,一闭一闭睁不开,有话明天说吧。”
“你~”
不待我开口,他打横将我抱起,我恨他的蛮横,张口欲呼,木桢抢先道,“放心,我还没到要靠蛮力征服女人的份儿上。”“那现在算什么?”又累又急,脸上发烫。
“别动。”他突然柔软下来,将我轻轻放在床榻上,“你累了,我也一样,想那么多做什么?且交给我去想不好吗?”
我看他,他的眼眸含情,目光流动,映着烛火,告诉我他的执着与洒脱。
……
那天夜里,他抱着我入睡,居然也很安稳,无梦无惊的一夜,就好象记忆里娘的温柔。
而这个骄傲的男人,他枕在我的发间,睫毛低垂,安静乖巧,放下白日的身份和架式,他只是一个偏执的男人,固执得不肯放手每一件他喜欢的东西……包括人,包括我——他的手一直楼在我的腰间,不轻不重,只是安抚,没有欲望。如果能这样下去,也许也很好,但一切都在变化,就好象他承诺我设法让我们一家团聚,就好象爹开始和我通信,就好象钟骁离开了,茫茫天地间,不知他的踪迹……我不知道自己错过了谁?是钟骁的长情?还是木桢的悸动?在梦中,我回握住他的手,就好象他受伤时我握住他,俯在床头,直到他醒来,我反而睡去……珍珠别苑离奕城并不远,朝里洲里的事儿,每天还是一样送到木桢桌前。明为散心来的,其实他还是很忙,只不过换了一个办公地点。有时格拉塞也会来,骑着他的闪电,还是一袭白袍,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格外干净精神。大多数时候,他和木桢在书房商议朝事,然后匆匆赶回,有时木桢料理私事,格拉塞就在院中闲逛,等木桢诸事办妥,两人一壶小酒、几牒小菜,能聊到天明。可惜我没这样的朋友,否则也许会充实得多,而现在,我只是逗逗猫儿、狗儿,又和小丫头作些游戏,在案前描花样子,泡在水里做白日梦……越闲越懒,连弹琴写字的心思都淡了。“怎么不出去登山散心?”这日坐在院中花藤下,满藤的金银花结着花苞,淡淡清香怡人,有人在我身后开口,低沉的男声带着好听的磁性,我已经熟悉了,他是格拉塞。“登山?这个天儿?没的热一头汗。”石桌上放着一大碗冰镇绿豆汤,我匀出来两份,回头笑道:“难得今儿有人和我说话,请你喝绿豆汤,解暑的。”格拉塞不动声色,可笑意从他眼角眉梢流露出来,走近身撩袍坐下,抬起碗就喝。
“勺~”我替给他,他已经仰头喝干了,碗底余下些绿豆添,也一并倒进嘴里慢嚼着,“既是解暑的,用勺喝还有什么意思?”不由相视展颜,这话正说到我心坎上,可做了这许多年的深闺小姐,我也快忘了那些小节不拘、平淡充实的小人物人生了。“你该多出去走走,这附近的君墨山,远眺戬国,俯看辽洲,山中有池曰灵汨,乃数条小溪汇集而成,水色碧绿,溪声清脆,周围树林密集,林间鸟声轻啼,是个散心赏景的好去处。”“你去过?”
“这么近,怎么没去过。”格拉塞继续描述君墨山的美景,比如雨后横贯天际的彩虹,比如林间厚厚的松叶地毯,比如灵汨随着季节变幻的色彩……我也开始陶醉了,沉浸在梦中才有的一片美景里,想像另一种竭然不同的生活。“现在就去吧。”拍拍裙摆,挑眉看他。他只是一愣,随即微笑点头,“王爷呢?”
“他?他没这个闲心,装也装不像。”
格拉塞哈哈笑,起身道:“我认识的五皇子向来是个最有闲心的人,怎么自大亲后,反而对朝事国事上了心呢?”
我摇头,这些不是我能明白的,除了木桢自己,别人很难揣测他的真实想法,他是皇子,胸中未必没有天下,可现在,他只做出努力勤奋的样子,一切欲念都深深埋起,害怕被人发现。换了身淡玫瑰红纱衣,只把双眉轻轻描画,腰间缀了一个荷包,装上几颗梅子,抬脚就往外走。
“公主。”翠茹唤我。
“嗯?”
“王爷那儿?”
“他早知道了,你当他糊涂?他最是个明白人。”
翠茹点了点头,又拿了两把油伞替给跟着的侍卫,嘱咐道:“仔细伺候着,别让王妃累着了,若是时候晚了,提点塞军师早些回来。”“放心吧,这些侍卫皆是格拉塞调教出来的,他若不懂事儿,他们就更不靠谱儿了。”
“公主。”翠茹凑近低声道:“虽说睿朝风气开放,但公主身份尊贵,别落下口实方好,多让几个人跟着,一为周全,二则无闲话可传。”没答言她,我笑了笑,转身出屋。有些道理不是不懂,有些放纵却总是难以克制。也因为虑到人言可畏,跟的侍卫不少,还命人通报了木桢,我以为他会出来,谁知他只是让人传话,告诉我当心崴了脚,告诉格拉塞,别走得太深太远……有时候我觉得很了解木桢,有时候又不然。他很紧张我的过去,却又很放心我的现在,仿佛只要在他身边,一切都可以掌控……这份自信,说起来没什么道理,可细细一想,似乎又可以理解——毕竟他也是天子娇子,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呢?走在蜿延的林间小道上,额间细细的出了层汗,倒比整天坐着不动舒服很多。阳光透过树叶洒入森林,洒在我们身上、脸上,衣裙被染着光斑,每个笑容都灿烂。鸟儿在林间啼,却瞧不见它们的踪迹,只是偶尔,会有松鼠跑进你的视线,然后在你看清楚它以前,哧溜一下又窜上了树梢。格拉塞跟在我身后半步,不慢不快,始终保持着距离。“你不怕?”
“嗯?”
顺手摘下一旁的松针,闻上去有股子松树特有的清香,“这个多摘些,垫在蒸包子的蒸笼上,既吸了包子多余的油份,又渗透叶的香味儿,蒸出来的包子是上品。”格拉塞抬眼看我,就好象知道我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些。
“你不怕有人传闲话?你不怕木桢不信你?”我笑,不知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总是很轻松,没有情爱的感情,让人觉得没了负担,不需要深思熟虑,一切都可以当作一个话题,单纯用来讨论。格拉塞挑眉,紧走几步跟上我,侧头道:“这话该我问你。说风就是雨,你就不怕有人背后议论?”
“背后?”我望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侍卫,排成一小队,不离不弃。“他们一定在说,我走路太慢,体力又差,最好别走太远,要不有可能麻烦他们背着下山。”格拉塞一愣,哈哈笑了,笑声惊起几只飞雀,在林间掠过,一瞬的功夫,晃花了我的眼。
“我可不是太监。”他突然敛笑沉声,刚才的开怀换作刻意的警告和不屑。
“我没说你是太监。”本能接口,见他沉着的脸,继续道:“君子坦荡荡,你若不是君子,就算是太监,也不见得稳当;你若是君子,就算不是太监,也一样值得信赖。”格拉塞眯了眯眼,不待他说话,我径自朝前跑去,清风拂面,扬起我纱质的长裙,玫瑰色
船说